我从一个迅速下降的梦中惊醒。我狠狠地跌了进去,跌进了一个无底洞,我知道我回不去了。厚实的积雪减缓了我下滑的速度,但我仍然以一个仰卧的姿势在下滑,胳膊和腿徒劳地挥舞着。我的黑裙子翻腾着,漂浮着,还有奥芮莉亚的信——几十封信——像小鸟儿一样从我的口袋里飞了出来。雪覆盖了我,黑暗湮没了一切……
一切都是黑暗的。我在某个柔软而陌生的地方。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知道我在哪儿,没有一丝光亮能让我感觉到自己。我的心猛烈地跳动着。就好像我所知道的世界已经跟我剥离了,我在另一个领域里醒来。
记忆慢慢回来了。我意识到我在马尔伯里山庄的床上,我很安全。不过,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蜡烛、便壶和钟。我不知道门在哪儿,窗户在哪儿,搁着我裙子的椅子在哪儿。在过去六个晚上,我睡过四个不同的房间。我感觉自己躺在海里。我跟自己说还是尽可能地待在这个房子里吧,除非我醒来的时候能够找到我的方向。
我颤抖着从床上爬起来,夜里真冷。我踮着脚尖走到窗边,撞到了桌子,拉开窗帘。窗外没有月光,一切都是静止的。一定是午夜。我在黑暗中找不到蜡烛和烛芯,就又回到床上。
现在我醒了,思绪又开始折磨着我。我想着这个寻宝游戏,觉得是件好坏参半的事。如果没有它牵着我往前走,悲伤可能已经将我吞没了。可是另一面我又明白我得松开奥芮莉亚,过自己构建的生活。这不是我的旅程,那是别人给我设置的旅程。我就像一个按照并非自己设计的样品裁制衣服的女裁缝,不知道衣服做完后,她穿上适不适合,甚至不知道衣服是否合身。我仍旧不自由。
这个追求自由的想法吓了我一跳。我想要干什么?我现在待在这个热闹、心胸宽广的家族里,三代人在一个屋檐下,我那想要了解自己家族历史的欲望又被打开了。我是谁?我希望知道父母是谁。我希望知道他们为什么扔下我不管。我希望知道任何一丁点能让我抓住他们的信息:笑声、衣服的颜色……我希望,我希望,我希望……即便如此渴望,我的理智告诉我,我不可能知道这一切。奥芮莉亚了解她的家族史,却花费了一生去对抗它,因为她发誓不受它的束缚。
我冲回床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了。我再醒来的时候,晨光已熹微。
我发现书柜抽屉里有蜡烛,就点燃了两根。我把我那破旧的披巾裹在旧睡衣外面,好让自己更暖和点。穿着这件悲惨的袍子在这房子里,简直是个错误。我走到了箱子前面。
钥匙刚好能插进去,很容易转动。这衣箱是个新的,没发霉,也不老朽。它既光滑又洁净。我打开盖子时很轻松,而且一点没听到它发出什么声音。箱子里塞得满满当当的。一块棉布盖在衣物上面,棉布四周散落着熏衣草。熏衣草的香味冲上来欢迎我,令人陶醉,它唤醒了我对夏日的回忆。我拿起一根小花枝,那枝上干燥而易碎的花朵立即掉了下去。一封写着我名字的信躺在棉布上。
我的宝贝艾美:
我在这里,用我现在能有的最好的方式等着你。你看,我没有忘记你,不仅在我活着的时候是这样,去世后也如此。你已经到了亲爱的维斯特家。他们现在照顾着你,他们会比我照顾得更好!
我在雪地里发现你时,我的想法是好的,我向你保证。我相信我能做任何事情——我愿意相信这一点。可是我没法让我的家庭接受你。我不能改变社会,给你提供一个美好的环境。
我希望你了解,我的小鸟儿,现在我看清了这一点,我衷心地向你致歉。我知道你不愿意接受我的道歉,我知道你不愿意让我来为加诸你的残酷行为负责。即便如此,我仍旧要首先对你说声“对不起”,谢谢你对我所犯错误的宽容。这并非都是出于自私自利。
那年是什么使我离开的,留下了只有十三岁的你——亲爱的,我害怕想到这件事。
你知道的,我坚决要走。我疯狂地想抓住任何向我走来的机会,不顾后果。另外,还有一个让我有如此强烈决心的理由,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现在我来告诉你。
最亲爱的,你还记得我父母当初是多么果断地想把我嫁掉,他们是多么渴望有个继承人吧。我得病的消息结束了这一切。啊,我的父母!我想,全家人都震惊得呆住了。
然后事情就过去了,对吧?我仍保持着所有的意图和打算,我的健康状况一直不错。我们都假装好像我没有那致命的疾病一样,至少是放松了,我们相信我还能活很长时间。我们还是我们自己。跟B太太一起去旅行这个让人兴奋的机会就来了。我父母开始思考了(他们的想法从来都对我不利)。
我的状况看起来不错,他们就在想,我是否可以安全地怀个孩子呢?他们开始琢磨,得赶紧把我嫁出去。他们想,反正他们会失去我——我不结婚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可是如果我有个孩子,那就等于我还活着!突然间,他们想要一个外孙了(当然最好是个男孩),那就不仅有了继承人,还将延续维纳威家族的荣耀,而且,我死后,那个孩子对他们来说也是个安慰。他们再次坚持要我结婚。
我放下信,心里很难受。这是真的吗?他们真的准备强迫快要死的女儿嫁出去?虽然……正如她所说,在那些日子里,人们很难相信她要死了。作为一个真正的病号,她过得可不像个病号。她看起来跟往日一样光彩照人。她制造了比从前更多的麻烦。我很不情愿,但我理解维纳威夫妇为什么觉得她的病并无大碍。我继续读下去:
有一天,他们把我叫过去。艾美,他们告诉我,他们代我接受了一桩婚事。他们准备春天的时候选一个日子成全这件好事。你能想象得到我的恐惧和困惑吧。这事来得太突然了,经过这么平静的一段日子之后,它突然来了,而我毫无准备。如果要我重述当时的对话,得花好几页纸,艾美。争论、恳求、命令和眼泪全用上了。我恳求、辩护、发怒、威胁,把所有可怕的情况都说了,但没用。两个月后,我将嫁给贝勒·邓索恩。艾美,你肯定记得他!
贝勒·邓索恩!我怎么可能忘记!和他待在一起的感觉就好像与虎同笼。你可能很幸运。你可能全身而退。但毫无疑问,那绝不会是令人愉悦的经历。我想起他向我走过来时那健壮结实、自大的样子就发抖。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他阴沉的脸和不怀好意的瞥视,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其实他的家族很显耀,比维纳威家族还要悠久。这就是维纳威夫妇想把奥芮莉亚嫁给他的原因。至于贝勒,他的父亲指望他生一两个儿子好继承他的事业。奥芮莉亚总是说,她就是他理想的妻子,因为她寿命的关系。
“爱?”她曾嘲弄道,“他不想要什么妻子,就跟我不想要什么丈夫一样。不,贝勒想把我当做一个紧要关头的绝妙解决方案。一个抚慰他父亲、完成他家族义务的解决方案。我能想得到,等我死了,他将假装出一颗破碎的心,跟父母恳求,拿我作为永不结婚的理由,那样他就可以继续为所欲为了。如果我们之间存在什么友谊,那倒可以做个很好的安排。但我不喜欢他,艾美,我不喜欢他。”
我也一样。
所以,你看,我就有了更大的动力离开哈特威利庄园了。我已经习惯被误解,习惯于反驳,但我不指望在我生命的最后几年里被强迫……跟一个男人,他……哦,艾美,你知道我的意思。他们都没有认识到这是在侮辱我的尊严,这有多么残酷,或许对他们来说,只是实现他们的意愿更重要些。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当然,我仍旧——反复地被禁止跟B太太去旅行。他们想要我立即出嫁。最后,小鸽子,结果就是这样的:妥协。我跟他们发誓:如果他们让我走,让我去三个月,我保证,我回来后就立即嫁给贝勒。
我的心猛地跳起来。她同意了?我记起了那些冗长的、紧张的、悄悄的谈话,猛烈的关门声,那些赌注的沉重意义远超一次简单而愉快的旅行。现在我明白了。
他们同意了!他们接受了我的条款:我将在六月带着我那愚蠢的观念完整归来,我会收拾好自己。我将安定下来做一个妻子。我将把生孩子当作正经事来完成。当然,我撒谎了。我根本不想嫁给贝勒,六月也好,什么时候也好。我私下里就是这么跟他说的。当我离开哈特威利庄园时,我以为我不知道自己将如何坚持,实际上我很清楚。
当我离开的时候,艾美,我相信我永远不会原谅他们。可是现在,我将要死了,我需要找到一种理解他们的方式,为了他们也为了我自己。我想,他们想要一个外孙的愿望实在是太强烈了。我想,他们想得都快疯了。我能理解了。艾美,真的能够理解,当我彻底孤独的时候,我理解了!我相信他们爱我,用他们奇怪的方式爱着我。可能每个女儿都应该相信,不管她多么纠结,她都该相信。
我完全明白她的意思。我花了多少时间来编织情节,维护我的妈妈,好让我在过去的生活中对爱存一点希望?
我为什么没有告诉你这些?亲爱的小鸟儿,我感到羞耻!我为这件丑事感到屈辱,甚至连我最甜蜜、最好的知己都不能告诉。我想的就是获得我的自由,然后离开哈特威利庄园,就能呼吸,能思考,找到一种恢复正常生活的方法,很难,也很复杂。而且,我几乎不知道,陆陆续续的并发症正等着我——亲爱的,我另外再讲那些事。这封信写得太长了,我还有其他的事要告诉你,我得活得再长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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