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直到进了小区母亲才想起陈瑶,她问我咋一个人回来了。说这话时,她撇过脸来,嘴角总算荡开一抹柔和的弧度。大概是没怎么化妆,母亲脸色有些苍白,右眼坡甚至略显浮肿,只有涂了裸色唇膏的双唇亮晶晶的,生动依旧。她畅怀穿了件中长款黑羽绒,难得地扎了个马尾——潦草,却一如记忆中那样一丝不苟,你能看到光洁的额头上方因紧绷而发白的头皮。然而说不上为什么,这种紧绷让我没由来地心生警惕,一时竟无言以对。「咋了?」母亲找着车位,也不看我,「吵架了?」
「哪能啊。」我下意识地揉揉眼,从鼻孔里响亮地喷出一口气。
母亲嗯了声,也没细问。甚至她有没有「嗯」,我都说不好。这让我颇感意外,准备好的长篇说辞瞬间变得荒唐可笑。直到熄了火,她才扭脸冲我笑了笑。已近正午,蟹黄般黏稠的阳光透过茶色玻璃变成了淡寡的鱼肚白。在这种皱巴巴的、如同被水浸泡过的光线中,连母亲的笑都变得淡寡起来。于是唇瓣上仅有的那抹亮色也透出了几分暗淡。
其实这一路上,母亲拢共也没笑几次。第一次是住长途站大门口,一如以往,她俏生生地站着,见我出来便招了招手;第二次是驶上了环城路,我问她生日礼物收到没,她笑笑说都戴两天了,末了夸我眼光还不赖。后两次如你所见。甚至——我突然意识到,除了谈到奶奶的病情和接了两通电话外,她的话也不多。当我那些省城大学里稀奇古怪而又故作夸张的见闻潮水般涌出时,母亲也只是嗯了几声,像是托塔天王摆开了架势,风风雨雨无异于屎尿口水。「咋了?」我挺挺脊梁,终于问道。
「啊?」母亲拢拢耳畔并不存在的发丝,随即笑了笑,「没咋啊,你说说你,放个假连床单被罩也不捎回来,鬼知道你那床咋下得去身子。」这么说着,她剜了我一眼。这是2004年的最后一天,晴,多云,摄氏零下十六度。
至于陈瑶,谁也没料到为灾区献爱心引发的冷战会一连持续好几天。可怕的是,我乐于这样。倒不是说鄙人心理变态,而是事情已然如此,且看它如何发展吧。最起码,在北国漫无尽头的冬日里,这种莫名其妙的对峙为心绪不宁的我带来了那么一丝乐趣——好吧,归根结底,还是心理变态。上次陈瑶来平海时,母亲就约她元旦再来玩,这次圣诞节算是发出了正式邀请。去哪儿玩呢?平河滩看看冰雕啦,原始森林瞧瞧雾凇啦,好玩的地方多去了。我说,这逢年过节的,你们这第三产业可不忙得要死啊?母亲说,一年这一次空还抽不出来?放心来吧。按她的计划,是全家出游,包括整日与猪、鱼作伴的父亲。当然,很遗憾,奶奶被排除在外。术后两周不到,她老就出了院,因为父母皆忙,只好请了个护工。奶奶原本指望某位远方表亲来照顾她,如你所料,被母亲残忍地谢绝了。要我说,谢绝得好。
如母亲所说,父亲在家。确切说是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我回来就说:「回来了。」这么说着,他站起身来,向门口走了两步,然后——猛然立定不动了。他头发乱糟糟的,像个老鸹窝。于是他就搔搔老鸹窝,笑笑说:「给你倒杯开水去。」
我问奶奶呢。父亲回头「哦」了一声,但还是母亲抢先开口了,她站在地毯的东北角上,把钥匙晃得叮当响:「睡着了吧,你不会看看去?」于是我就看看去。如她所说,确实睡着了,一如既往,头发花白,但气色不错,发福的脸蛋在紧绷中容光焕发。这光泽,与干枯的头发、与周遭的气味形成一种巨大反差。然而毫无办法,冬天就是这样,要么忍受寒冷,要么就得尝尝生活、甚至生命的味道。
「睡着了吧?」母亲脱去羽绒服,露出纤细腰身。
我点点头,然后不受控制地说:「屋里闷。」
母亲扭身进了主卧,也不知听到没。父亲还是坐在沙发上,左首茶几上立着个保温杯,正冒热气。于是我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电视里是什么新年诗会,装模作样的,和小学语文课不相上下,老实说,我烦死了这套陈腔滥调。但父亲看得极其认真。他右手托着下巴,时不时还要跟着念叨两声。老天在上。边喝水,我边和我亲爱的爸爸聊了几句。我问他今天没去养猪场,他说没。他问我冷不冷,我说就那样。然后我俩就笑了起来。再然后似乎就没话可说了,父亲便自作主张地把奶奶的情况又通报了一遍。半杯热水喝得人大汗涔涔,我拎起背包,冲卧室扬了扬下巴。父亲点了点头。在我握住门把手时,他说:「昨儿个你妈刚把被子给你晒了晒。」
等我打卧室出来,客厅里竟没了人。保温茶杯还在,依旧冒着热气。父母卧室门户紧闭,悄无声息——起码在朱军令人作呕的阉猪声中,我没能听到任何响动。倚着沙发背欣赏了会儿声情并茂的猪叫,我终究还是不甘心地换了几个台。遗憾的是今天没播nba,而是美国的一个什么牛仔运动,挺搞笑的。没两分钟,奶奶就在屋里叫开了,她问我回来没。等我现身于面前,她老便拍拍身下的医疗气垫,抱怨再这么躺下去真能把她给活活憋死。「唉呀妈呀,不行了,不行了!」她近乎挣扎着说。但没有办法,该憋还得憋,除非不想要腿。我问奶奶每天的康复功课都做了没,她诚惶诚恐地表示做了,然后说护工太凶,「就跟那谁家的儿媳妇一样,真能把人吃喽」。就这捏肩拍背的功夫,她的生活感悟机关枪一样把我打成了个马蜂窝。
在奶奶酣畅淋漓之际,母亲推门进来问她解手不。正爽着呢,真想解手,她老也没空。母亲笑笑,问我晌午想吃点啥。我说随便,啥都行。她也没说什么,就那么倚在门边,双手抱臂看了好一会儿。母亲啥时候离开的,我也说不好,就像她的到来一样,无声无息。直到父母房间传来说话声,我才确切地意识到她已不在屋里了。然而父母的说话声有些大,也不能说「大」,应该是「吵」,你知道的,口气有点冲,仿佛波浪拍打着礁石,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在节节攀升。我不得不趁奶奶说话的间隙竖起了耳朵。就这迟疑的当口,交谈声己变得激烈起来。父亲说了句什么就没了音。母亲的声音却越发高亢。隔着几道墙,声波呼啸而来,毛茸茸的,庞大而又尖细。我心里突然就「咯噔」了一下。真真切切,我听到母亲说:我还错怪你了?奶奶显然也觉察到了端倪,她梗着脖子,双目圆睁——恕我直言,像个正在被电击的婴儿。「吵啥吵,」她挥舞着胳膊,「有啥话不能好好说?」也许是气流受阻,奶奶声音奶声奶气的,说不出的滑稽可笑。忍无可忍,我冲进了客厅。
奇怪的是,「交谈声」并没有清晰多少。或许他们在刻意压制。但母亲干涩紧绷的嗓音还是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不想听你说这些!」
「跟他说去!」
「跟他说啊,跟我说干啥?」
「保证个屁啊保证?」
父亲的声音嗡嗡嗡的,像个小功率电频发射器,具体说了些什么,压根听不清。我真怀疑他用的是不是腹语。当然,这一点无关紧要,甚至父亲有没有说话都无关紧要。我站在客厅正中,埋伏于央视体育解说员不尴不尬的枪林弹雨下,石化般再也挪不动半步。橘黄色的卧室木门上倒挂着个福字,红黄相间,那是母亲利用闲暇时间在办公室一针一线勾出来的。此刻它轻轻摆动着短穗,仿佛被什么惊扰了美梦。而阳光迈过露台,在客厅南墙上瘫下半个身子,于一片松软中熠熠生辉。我一眼望过去就看到了蓝天。很蓝。虽然有大朵大朵的云,依旧很蓝。蓝得令人惊叹。就在这片松软和清澈中,父亲又说了句什么,带着股老牛喘气般的犟劲儿。房间里更安静了。央视解说员索性结巴起来。「啥意思?」母亲声音轻轻的,像是刚打睡梦中醒来。
父亲没吭声。或者我们假设他没吭声。因为紧接着室内「嘭」地一声脆响,宛若奏起了礼炮。与此同时,母亲说:「啥意思严和平?」还是很轻,却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你一听就知道。父亲仍然没吭声。或者我们再次假设他没吭声。因为一番喘息的间隙,室内同时响起了很多「嘭」,也不光是「嘭」,兴许掺杂着「咣当」、「啪」、「叮当」如此等等吧。像是搓麻将,或者下饺子,再或者坦克碾压人群,一种规模效应,排山倒海的感觉。我盯着牛背上四仰八叉的乡巴佬愣了好半晌。要说吵架拌嘴,父母未必比其他夫妻少。但劈劈啪啪摔东西在我印象里不说没有吧,也并不多见,起码就我亲眼目睹来说,是个零。等乡巴佬终于在唏嘘和叫嚷中摔下牛背时,我快步走向父母卧室,片刻后叩响了房门。很有礼貌。里面立马没了音——兴许有粗重的喘息,我也说不好。接着就是漫长的等待。良久,我听到了母亲的抽泣。轻巧,迟疑。像是雨后荷叶上的水珠,圆润饱满,谁也说不准它会在哪一阵风中滚下那么一粒。
我再次叩响了房门,粗鲁了许多。这下连荷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竖起耳朵,里面悄无声息。我叫了声妈,没人应声。我拧了拧把手,反锁住了。我说爸,依旧没人应声。于是我就放弃了。面壁般,我呆立着,对着木门,对着轻轻晃动的倒「福」。我多想抽根烟啊。屋里的两人像是消失一般,杜绝了任何生物活动的迹象,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发现他们竟有如此能耐。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捕捉到了父亲的叹气声,粗哑得像倒挂的肉猪喘出的最后一口气。一阵哗啦哗啦响,母亲飞快的脚步声,持续了十几秒后,锁簧发出一声愉悦的呻吟。门开了。母亲拎着包冲了出来,脸颊通红,面无表情。一溜风似地,她携着一抹馨香从我面前飘过,令人手足无措。我往屋内瞄了一眼,没看到父亲,也没看到想象中的一片狼藉。母亲在玄关口换鞋,先是屈膝弯腰,后来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费力地往脚上套着靴子,任我喊了两声妈都无动于衷。我默默走过去,挨着她蹲了下来。我能看到那光洁的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水。我捉住了她的臂弯,然后是手。母亲顿了一下,总算瞥了我一眼。那两汪饱满的湖水天旋地转。她迅速低下头,又把脸歪向右侧,却再次神经质地垂了下去。「不行了,不行了,」她说,「再这么憋着真要把你妈憋死了。」这么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真的掉了下来,热乎乎的,砸在我的手背上。从小到大,绝无仅有。我攥着那只小手,用力吸了吸鼻子。
半响我才问咋了。这时母亲已在右胳膊上擦干眼泪,顺利地穿上了另一只靴子。她闷声不响地站起身来,抓住羽绒服就扭身去开大门。我只好死死按在了门锁上。母亲垂着头,轻轻说:「松开。」于是我就松了手。一股清冽的冷风袭来,我贪婪地喘了口气。就这一刹那,我才瞥见父亲站在身后,就在主卧门口一动不动,像棵生长多年的榆木。奶奶的声音也适时地传了过来,饥渴地灌进我失聪多年的耳朵。她说:「啥话不能好好说,啊,有啥话不能好好说?」拿腔捏调,抑扬顿挫,真真跟唱戏一样。而我己顾不得这许多。在楼道里我总算喊住了母亲。她边穿衣服边往下奔,我吼了声「到底咋了」,她才停了下来。「到底咋回事儿?」我攥住扶手,轻声说。
马尾晃了晃,母亲撇过脸来。是时,通过旋转的楼梯口,伴着小孩的鬼叫,楼上传来一嗓子空旷雄厚的女声:「不吃饭是吧?不吃饭是吧?一会儿喊饿我不打死你个屄崽子!」显然母亲也听到了,她垂下眼皮,说:「问你爸去。」
不可控制地,我猛一哆嗦。霎那间,蒋婶白白胖胖的身子,海飞丝,顶楼门廊下干枯的死蝙蝠,所有这一切像再也遏制不住的酸水从我胃里翻涌上来。我不得不喘了几口气。而母亲抬脚就走。我紧追两步,问:「你去哪儿?」她好歹停了下来。隔着楼梯拐角,我越过母亲脑袋盯着她身后白墙上的红色污迹说:「别跟他一般见识。」是的,我是这么说的。我也不搞懂为什么要这么说,它就这么恰如其分地蹦了出来,我别无选择。
母亲扭脸瞅了我半晌,最后拎了拎包说:「乌鸦别说猪黑。」
在楼道里呆了许久我才哆哆嗦嗦地回了家。父亲在客厅里坐着,依旧是新年诗会,至于他老有没有看进去我就说不好了。奶奶还在屋里唠叨,说了些什么只有老天爷知道。挨沙发坐了好一会儿,父亲才问,你妈呢。我说不知道。于是话语权便又让给了电视里假模假式的主持人们。就这么呆坐一阵,他问吃啥饭。搞不好为什么,我突然就心头火气,嚯地站起身来说:「不吃,还吃个屁饭!」父亲仰起脸吃惊地看了我一眼。虽然目光旋即就垂了下去,肢体却好半晌才恢复了动作——他双手下滑,在两侧裤袋上徒劳地摸了摸。犹豫了下,我把兜里那半盒红梅给他撂了过去。晌午闷了点咸米饭。在我印象中,这是除了炒鸡蛋和下面条外父亲唯一会做的饭。至于排骨和小牛肉,他说得请教请教小舅,上次学艺不精,这次还是不动为妙。午饭奶奶倒吃得挺香,当然,免不了要听她老抱怨——「和平也不知道咋回事儿,干嘛老惹人生气?」
「你妈啊,脾气就是犟,我看(她)也是越长越大了。」
「打是亲骂是爱,哪有夫妻不吵架?孩儿都这么大了,别太过就行!」
饭后父亲就回了小礼庄,临走打电话叫来了护工。三十来岁一媳妇儿,不黑不白,瘦瘦高高的,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天知道奶奶哪来那么大怨气。我躲房间里给母亲打电话,一连好几个都是关机。一觉醒来,她竟回了个电话过来。或者确切说,母亲打电话搅浑了我零四年的最后一个午觉。直截了当,她说她有事儿去林城,刚到。具体是啥事儿,她没说,我当然也没敢问。之后就是沉默。良久,母亲问中午吃啥饭。我如实回答。她又问护工来了吧,我说嗯。随后,母亲就挂了电话。她说:「挂了。」就是这样。或许有那么一两秒,体内有种冲动驱使我说点什么,但不等话出口,字字句句便烟消云散。而天不知啥时候阴了下来,我盯着窗外触不可及的灰影发了会儿呆,然后就打了个老嗝。如你所料,咸米饭有点不消化。
当晚几个呆逼聚了聚,酩酊大醉。不知怎么,我们就谈起了原始森林。有呆逼说:「国际雾凇节,牛逼啊,牛逼!」
「国际雾凇节?」。王伟超哈哈大笑,火锅里的汤汤水水都要被颠得飞溅起来,「给你说,那鸡巴玩意儿啊,保不齐是拿水枪乱呲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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