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接我们的是辆满身泥点的银灰色帕萨特,挂平阳牌照,司机三四十岁,精瘦,顶着个小平头,笑容可掬,李俊奇介绍说是他爸的朋友,那就姑且算是吧。他问我俩吃早饭没,不等回答便调转车头朝学院路而去,分秒都不耽搁。我坐在后排座位上,感觉他那对招风耳实在是突兀。李俊奇问那什么越野呢,咋开这车出来了。「你爸特地吩咐的呀。」小平头笑笑,露出略显奔放的两颗门牙,与此同时在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我也只好笑笑,看往别处。该司机话少,起码不会主动开口,这就使费力倒腾话头的李俊奇显得越发搞笑。但他普通话不错,几乎听不出什么口音,我一度以为他是平阳人,不想他说咱们是平海老乡,我说了两句平海话,他也回了两句,转眼又说他是山上的。所谓「山上」,指的当然是四二二了。
周日赶早我回了趟平海,搭李俊奇的顺风车。倒不是要省那个路费,而是既然他诚心邀请,你强行拒绝也不好意思。十一月十一号,也就是周五,花了一上午才搞完现场确认,刚打综合楼出来,就在东湖的湖心小桥碰到了李俊奇。自然而然,我们聊了聊考研的事,他说咱俩可真是一对难兄难弟。这话有些言过其实,因为他是保研,本校本专业,不光省去了公共课的折磨,作为艺术主,专业课除了美术理论,主要还是考实践。何为实践?画展上的那些大作就是实践。所以我说他这是手到擒来。他谦虚了一把,说跟我们比确实是要轻松一些,完了又问我考哪个学校。我说法大。他「靠」一声,问我咋不考李阙如他妈的研究生。我说老贺不愿意收呀。他就笑了,捣我一下,说还有俩月,有的忙了。我说不急,回家歇两天再忙也不迟。他便问我啥时候走,说他也要回家取几幅画,暑假的一些写生落在那儿了。
平海晴空万里,几乎看不出下过雨的痕迹,李俊奇要给我送回家,我说放到平海广场就行了。路过凤舞艺校时,这老乡表示想进去看看,于是就进去看看。我邀请小平头同去,他嘴上说好,结果并没有跟上来。到底是周末,校园里空荡荡的,就俩小孩在篮球场上瞎蹦,皮球的拍击声此起彼伏,响亮却又空洞。三楼形体教室有人上课,应该都是些兴趣班,叽叽喳喳、咿咿呀呀的,倒是走廊上的几个家长显得更有艺术天赋一些。而且很明显,舞蹈班要比隔壁的戏曲班人数多上一倍。今秋开学,评剧班招了仨班,每班二十来个学生,人数还可以,就是年龄偏大,基本都十三四靠上,母亲说严格上讲已错过了最佳学习时间,不过聊胜于无,毕竟学徒时代一去不复返。相较之下,舞蹈、器乐、表演之类的要受欢迎得多,不少怀揣明星梦的初中生挤扁脑袋往这儿跑,哪怕背着父母也在所不惜,这劲头比起当年扬言要上少林寺的我们也不惶多让。兴趣班更是炙手可热,经常有家长扎堆地前来咨询,搞得学校主副业都分不清了。专业课之外还有文化课,好歹是个中专,语数英肯定要意思一下。
晃一圈儿下来,李俊奇说这里变化可真大,我惊讶于他竟然来过,「来过一次,」这老乡努力挺了挺胸,「对面不是二职高嘛,以前住高庄时,有帮学生老在外面跑步,到平海广场再折返,你瞅那黑不溜秋的就是二职高学武的,白里透红的就是评剧学校唱戏的。」这么说着,他大笑起来,下巴上的几根长毛多少有些不伦不类。他说禁止学生到校外运动的规定老早就有,他妈就多次接到举报,不过也没辙。话到这里,我才明白他在说啥了,前两天山西沁源二十一名师生在公路上晨练时被重卡碾死,理所当然掀起了一场全国大讨论,但专门提及这个,说实话,我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好在李俊奇又开了口,他问我妈不也是老师吗,我点点头,他说他妈是教育局的,好些年了。
「知道,」我说,「来过我们学校,穿了身天蓝色西服。」
「这都记得啊?」
我笑笑。
他说他妈退了,不干了。说这话时,他揪了片冬青叶子。
「不会吧,咋退了?」张淑娴撑死五十出头,不过,与我何干呢?
「不好干呗,你以为官儿都是好当的,退下来省点心。」
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路过篮球场时,李俊奇又咧咧嘴,说现在有硬性规定,公务员任职回避啥的,反正活也不好干,退了好啊,趁腿脚还利索,想上哪儿转转就上哪儿转转。浓烈的阳光下,他撸了撸手腕上的珠串,又笑着揉了揉眼。
本想留他们吃个饭,司机摆摆手说赶着上山。临别,李俊奇问我啥时候回学校,说要不急着走,过两天在平海文化宫还有个活动,他院里好几个同学都要参加,陈晨估计也会来。尽管对该活动一无所知,我还是说:「你算是搞出名堂了。」
先去了趟文化综合大楼,结果一个人都没。剧场里观众稀稀落落,俩青衣大褂在说相声。地下室嘛,刚开饭,正好被我赶上。除了盒饭,还熬了锅肉丝汤,挺滋润。母亲老早就盘算着在剧场院子里搞个伙房啥的,可惜违章不说,实在是没地方,眼下跟小饭店长年订做其实也不错。
自然,对我风一样赶回来,母亲很惊讶,她嫌我不好好复习,又瞎跑。我说放松两天咋了。她白我一眼,说那就好好放松,回去好好复习。周遭免不了一阵大笑,大家说还是当学生好,玩起来就是爽。母亲也笑,问我听见没。听见是听见了,然而除了埋头扒饭,我还能干点什么呢?她啧一声,让我慢点吃,与此同时皱了皱眉。母亲眉形很好,浓密英挺,自然而然的一字眉,现在给瘦个身又修了条长眉尾出来,轻挑低落的,我总觉得妩媚了许多。青霞问新眉形咋样,说她给推荐的。母亲轻笑一下,拿勺子抿口汤,没说话。我咀嚼着食物,说挺好挺好,可惜口齿不清的,也不知她们听见没。
饭毕回了家,奶奶很高兴,起身要给我弄饭,我说在剧团吃过了,她就又拉下脸来。小睡了个午觉,起来上了会儿网,陈瑶说大波今天请客吃肥羊,有的人真是命不好。她说的对,气得我想撒尿。完了搁客厅削了俩苹果,奶奶怪我一走就不知道回家,我说十一不刚回来过嘛。像母亲说的,她老现在有些老年痴呆了。再返回书房,qq文件夹突然就打脑袋里蹦了出来,带着丝侥幸坐到电脑前时,我觉得手都有点发软。这台机子母亲应该很少用,但文件夹也并非空空如也,群文件都是些灌水图,视频文件夹里有几个去年的舞蹈短视频,也不知算不算教学片,反正都是些欧美白人在跳,踢踏舞,爵士舞,拉丁舞,国标交谊舞,什么伦巴、探戈的,咱也分不清。打开「c2c」时,顷刻我心里一沉,除了几张卡通表情、一张城市夜景图,一字排开的赫然是六七张雄性生殖器官。分辨率很高,1600x1200,头几张都是仰拍,可能是角度问题,青筋暴突的,显得很雄伟,就是曝光过度,右半边仿佛蒙了层圣光,反倒是睾丸上的黑毛无比清晰。最后一张是俯拍,老二很长,龟头顶在桌楞上,憋得紫红,脚上的黑白球鞋在虚化背景里隐约可辨,此人有腹肌,从皮肤色泽上看年轻人的可能性比较大。这套图生成于去年十二月三号下午五点十三至五点十九分之间,至于是自拍还是什么网络图片,我就说不好了。同上次一样,我想不出什么样的好友会给母亲发这种照片。苹果有点酸,牙龈隐隐发痒,我纳闷奶奶是怎么吃下去的。
尽管牛皮纸袋上只有平阳邮戳,我还是认定那张泛着蓝光的dvd光盘是考研资料,不然还能是什么呢?深更半夜的,在轰隆隆的雨声里,我跳下床铺,在联想老爷机上试了试,结果光驱用不了。几个人折腾了好一阵,还是不行。当然,「好一阵」也没多久,七八分钟而己,大家忙着玩游戏,哪有功夫给你研究什么考研资料。周六雨不见停,趁上自习的间隙,我往网吧跑了一趟。幸亏大清早的,没几个人,一连换了四五台机子才勉强找了个光驱管用的。坐下没抽两口烟,我吓得差点蹦起来,i里是个2……3g的vob文件,点开是个监控视频,像素不高,但大床、酒柜、窗帘、沙发、圆木桌及躺椅上翘着腿的马赛克男性还是清晰可辨,关键在于不管这是啥,决计不会是什么狗屁考研资料。往后拖了一大截,男性背对镜头,一丝不挂,半骑在一个光屁股上,胯部不紧不慢地挺动着。他身下当然是个女性,跪爬在床上,肩头滑过一袭黑发,臀部又肥又白的,在暗淡的画面里很是抓眼。我登时冒了一头汗,左顾右盼一通后,又快速拖拽两次,随后就关机退出,换了个卡座。现在想来,那一上午我估计都是发懵的。
像上面说的,这是个监控盗摄视频,顶多四十万像素,画面右上角显示着日期:020603,左上角则是不断变动的时分秒,最初,也就是马赛克男岔开腿挠蛋的一瞬间,时间是14:55:31。挠完蛋后,他闻了闻,之后便靠回椅背,继续抽烟。所谓「烟」,很粗,所以叫雪茄可能更确切些。拍摄角度自上而下,首当其冲是张酒店大床,床的左侧搁着俩单人沙发、一枣红色木桌,木桌上摆着一瓶酒、一高脚杯、一色彩斑斓的长方形盒子以及一个玻璃烟灰缸,烟灰缸里散着些每隔十几秒马赛克男便弹一次进去的烟灰,老实说,躺椅在大床的左对角,要不是他胳膊长,想弹进烟灰也不容易。当然,烟灰是看不见的,我只是觉得既然他弹了,那就应该有烟灰。男的左后方是个带着玻璃隔层的酒柜,琳琅满目的,很是奢侈,再往后应该就是墙了,毕竟象牙色的窗帘己露出一大截。地毯是棕色和灰白色,像一坨牛奶里没化开的咖啡,老让我觉得黏糊糊的。此外,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合着盖放在床上,一个深蓝色背包,立在沙发上,一个白色抱枕,躺在地上。大概吐了十来个几不成形的烟圈后,男的猛地弹起身子,走到桌边,在烟灰缸里摁灭了烟,扭身没走两步,又迅速返回倒了点酒,仰头闷了。他穿着条亚麻色大裤衩,光着上身,很瘦,但肌肉还是有一些的,哪怕模模糊糊看不太清。之后,马赛克男便走出了画面,不过没两秒他又匆匆返回,捏着遥控器一通狂按,并冲着镜头说了句什么。也就是这时,我才猛然发现此监控竟然有声音。
我只是恰巧戴上耳机而己,他说的是「急啥」,普通话,轰隆隆的,还带着一种尖利如毛刺般的杂音,但确实是有声音。很快,耳机里传来女性的呻吟,猪叫一样,好半晌我才听清她说的是:yes!yes!yes!而与此同时,马赛克男已返回桌边,在沙发上一通摸索后,重新点上了一支雪茄。在他信心满满地冲镜头而来的那一刻,我把进度条又拽了回去。之所以叫他马赛克男,当然是因为脸上打着马赛克,但看得出,此人留了个寸头。吐烟圈的两分钟里,他不是在发癔症,而是在看电视,应该是中央五套的赛车类节目。后来隐隐传来了敲门声,他便一下弹了起来,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捯饬一通后,他从画面消失了。电视里过于奔放,鬼哭狼嚎的。足有半分钟才传来模糊的说话声,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奇怪,听起来跟推铁环一样,直至「啪」地一声响,男声说:「很难找?现在才过来。」这次像是平海话,不知为何,我眼皮跳了一下。来人没回应。随后寸头便步入画面,他单手操兜,一个大回旋坐到了躺椅上。接着猛然两声「嗒嗒」响,猝不及防地,女人暴露在镜头下,白衬衫、西装裙、黑色细高跟,头发绾在脑后,从后面看,细腰肥臀的,身材很不错,她脸上也打着马赛克。
寸头就卧在躺椅上抽烟,中间他试图把脚翘到桌子上,给呛了一下后,就放弃了。女人垂手站在床边,始终一动不动。两三分钟里都没人说话,唯独毛片里那位叫个不停。后来,男的起身摁灭雪茄(跟上次一样,还剩半根),又倒了半杯酒。他问女人要不要也来点,后者没吭声,他便自顾自地咳嗽一下,坐回了躺椅上。又过了两分钟,寸头揉揉眼,说:「你老看着我干啥?」
女人总算有了动作,她捞捞肩上的包,转身就走。看她冲镜头而来,没由来地,我心里有些发慌。
男的「哎」地一声从躺椅上弹起,迈出两步后又兀地停下,酒泼了一地,他看看自己的手,嚎了一嗓子:「你别后悔!」或许是音质问题,这一嗓子听起来尖利得像个怨妇,而且音画有些不同步,声音比画面要稍稍慢上一点。
脚步声消失。
寸头向前迈了两步,似在轻轻喘气。
几秒种后,脚步声又响起,旋即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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