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可远怀疑地问。他并无羞愧之意,并用相同的腔调接着说道:“如果一个寒微出身的官员能够胜任府丞乃至更高的官职,那早就有很多了,不是吗?这显而易见,于大人,这似乎并不需要更多的解释了。”
于可远很少听到过这么完全回避实质问题的答复。“不,申大人。”
于可远准备要说,却发现自己竟然无从说起。但申时行还是继续说:“我不是反对这些寒微出身的人出来当官。我也很欣赏他们。我有几个要好的知音都是在地方任职,他们都是寒微出身,包括我的妻子与我当初也不是门当户对。”
其实申时行这番辩解实在是多余,而他就是说呀说地停不住。“孟常经验不足,大人,他至今还未娶亲呢。”
又是个愚蠢的论据。任何人都有可能会因为各种情况而没有娶亲,不止是孟常。“如果您出身寒微,或许到了这个年龄,也还没有娶亲,娶亲不应该是妨碍一个官员升迁的原因。”
申时行以为于可远没明白他的意思。“我是有可能,大人,要是顺着你这个思路说,”他有些凶巴巴地嘀咕着,“可是如果他将来娶亲,妻子的家事影响到他这份官职呢?如果他娶了一个富商之女?吏部选任官员,总要考虑到这些情况。”
于可远明白地问他这有多大可能。问他如果没有娶富商之女,孟常有没有可能升任到府丞这个官职?然后指出孟常就是这个空缺最合适的人选。申时行并不反驳这一点。但他接着给了于可远一个愤怒的警告,“于大人,如果你现在到处提寒微出身的官员,就因为他是詹士府府丞最好的人选,你会让所有官员都心生不满。”
“但起码不会是寒微出身的官员。”
于可远指出。“哈……”申时行有些自鸣得意地说,“可是寒微出身的官员没几个,起不了什么作用。”
“将来会很多,虽然现在起不到什么作用,但对裕王爷来说,他们每一个都是弥足珍贵的。”
一个彻头彻尾的循环论证,或许这在朝廷里就意味着进展吧。而在后来,申时行与张居正的私人谈话中,申时行还说了一些他并未向于可远透露的原因。说到寒微出身的官员,张居正的看法竟然和申时行完全一致,虽然他仍然毫不犹豫地向于可远提出了那些建议。首先,寒微出身的官员总是会给他们的同僚带来压力,因为他们对一些事情的反应,与其他官僚截然不同。其次,这些人往往过于情绪化,不像他们那样理智。再其次,他们往往会拿自己的身份说事,遇到委屈就闹脾气或掉眼泪。再次,对他们的斥责往往要避重就轻,否则就容易引起御史们的注意,毕竟这些鲜少物种也算是朝廷公平公正的某些象征,轻易不能消失。最后三点,他们脑子里总是对世家出身的官员充满偏见,他们总是愚蠢地下结论,他们总是喜欢用百姓那一套去衡量事情的利弊,而忽略了朝廷和官员的利益。申时行向张居正请教。而张居正建议他充分并详尽地劝导于可远,劝到他厌烦然后对整个想法都失去兴趣。当然这是不现实的,最起码张居正明白于可远绝不会轻言放弃。至少在他或者王府的人没有给他相应的暗示前。然后申时行想到了第二个妙招,告诉于可远,内阁不会认可这个。但这就会引发更深层次的危机,而那些危机,是目前张居正,或者说是裕王府不想过早面对的事情。过早地指出内阁和六部九卿俨然是铁板一块——哦不,是铁板两块这个事实,只会激化裕王和徐高两党的矛盾。同时得罪这两大文官集体,对裕王毫无好处。最起码,要灵活学用他父皇的智慧,先借用一支斗倒另一支,再扶持新的一支。过了几日。申时行邀请于可远到吏部衙门,刚进大堂坐下,申时行便说出一句从未听他说过并让于可远吓一大跳的话。“于大人,”申时行说,“思索了两日,我觉得你的想法完全正确。”
自辩论以来他就是正确的,可是过了好几天,他似乎才终于开始把这番话当回事。是被张居正点醒了,还是被裕王敲打了?然而,他还是怀疑起申时行的用心,觉得他有可能是以退为进。于是让他详细说说。他甚至怀疑申时行要说的事情根本和那件事无关。当然,让申时行仔细说这件事,后来被证实就是个大错误。“我彻底领会了你的想法,明白你的苦心,并完全接受你的意见。我现在特别反对不利于寒微出身的官员的区别对待,并非常认可于大人你的建议,对他们进行特殊支持——当然是有区别的区别对待。”
于可远猜想,反正就是那些话吧,他捕捉到了一些要点,摒弃了一些废话。然后他又出乎意料地接着说,“就我所知,内阁似乎也在就相关的事探讨了一些官员调任的事情。”
于可远猜测,他肯定是指高拱那边,有好消息。然后,他出乎意料地询问于可远,机会均等这种事为什么不应当在适用于从商或种田的同时,也适用于朝廷。于可远一时间有些犹豫,他也不愿意说出实话。但申时行解释说,在两京一十三省所有部衙理,真正能称得上掌握权力的部衙,而又是完全的寒微——这个寒微指的不仅仅是他的出身,同样是说他身后没有任何官员的朋友、老师甚至敌人,这样的人遍观大明朝,恐怕一个巴掌都能数过来,那个孟常不是,关在诏狱的海瑞也不是!起码他们认识的人里,就没有这样的人。或者说,也只有他们不认识的人,才会出现这样的奇葩吧?于可远也不得不赞同说这是令人发指的,可是,唉,他们对此都无能为力。申时行接着说,这些情况就是整个朝廷都歧视寒微出身的官员的明证。显然,他评论说,吏部选择官员的方法从根本上有歧视,也在说,制定吏部规矩或者说内阁规矩的人从根本上就有歧视。于可远发觉,申时行有要将事情的势头朝着更大更难掌控的方向推进的意思,于是他开始为某些人辩护起来,这是一种本能反应。“是也不是,”于可远赞同道,“要知道,寒微出身的官员要想进入六部九卿,乃至内阁是非常困难的,这不仅仅是因为能力,而是本身接触的人和事,就注定他们的眼界在那里。而换一种说法,同样从小出身寒微的人,如果净身进了宫,久在宫里熏陶,或许能爬上司礼监。但同样的人,在田间地头长大,又怎么能指望他封疆入阁呢?”
“还有娶妻成婚。”
于可远意识到他是在嘲讽自己,同时还想暗示于可远也是一个歧视寒微出身的官员。荒谬的想法,当然了,他毫不犹豫地这样想。若非他有着穿越来的记忆,他这样寒微人家的孩子,也断然不会有如今的成就。从本质上,他和申时行、张居正其实是一路人。接着申时行说,最关键的问题是,内阁将不会同意这份调任,也不会同意于可远的举荐。听到这样的话,于可远有些惊讶,他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但立场让他不得不揣着明白当糊涂,他说:“不如去内阁,与几位阁老当面谈一谈这件事。”
这提议让申时行极为不安。“不,不,不,”他连说三个,“不,这会捅出更大的篓子。”
“所以,这一大块石头裂出的一条缝隙,无论我们最终如何努力,还是只能让它裂成两块,对吗?申大人?”
这番意有所指的话,让申时行怔愣住了。他思索半天,沉吟道:“或许是的,于大人。”
“可我们就刚好站在这条裂缝上,会被拽到哪一边?固然会一荣俱荣,可更大的可能是拦腰截断。申大人,这也是您希望看到的吗?”
于可远继续暗示他。“我以为你说的是个原则问题。”
申时行避而不谈。“这当然是个原则问题,一个从根本上的,我们原本就该做,而迟迟未做的原则问题。”
于可远接着说。“这是一场很大的冒险。”
“就因为是冒险,才让人振奋,不是吗?”
于可远笑着望向他。申时行轻叹了一声,“我算是明白,为何太岳会如此赏识你,以我对他的了解,你本应该在裕王府寸步难行,如今却成为了太岳口中念念不忘之人……”于可远接着笑,“申大人也能如此。”
“你想怎么做?”
“待时而动。”
于可远望向大堂外面,“开春了,正是万物生发的季节。我们还得再等等。”
说着他便望向了诏狱的方向。申时行眼皮抽动了一下,“你是说海瑞?”
“海瑞当初帮助朝廷倒了严嵩严世蕃,但严党倒台后,朝廷的弊病没有丝毫好转,他绝望悲痛之际,呈上《治安疏》。以如今这个情况,圣人如天之任,极有可能会在海瑞秋决那天赦免了他,当然官复原职是不大可能的。等他雪藏结束,重新亮剑之时,你以为他会剑指何人?”
于可远道。申时行隐晦地朝着内阁的方向望了一眼,“你要借刀杀人?”
“能不能杀人,要看这个人是否干了该杀之罪,也要看所借的这把刀是不是足够锋利。”
“还是等花落叶枯时的天意吧。”
申时行谨慎地说道。得到申时行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于可远其实已经很满意了。至于什么所谓的机会均等,也无非是在拉拢自家人手的一个契机,很显然,张居正的谋划成功了,他真正为裕王府拉来一员大将。而至此时,倒徐的大幕也渐渐拉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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