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子曰:“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
子路请教如何服侍鬼神。孔子说:“没有办法服侍活人,怎么有办法服侍死人?”子路又问:“胆敢请教死是怎么回事?”孔子说:“没有了解生的道理,怎么会了解死的道理。”
鬼神包括天神、地袛、人鬼等超自然的存在或力量。子路问,人应如何和他们保持适当的关系?孔子的回答很清楚:先懂得如何与人交往,然后自然知道如何与鬼神交往。在此请注意:孔子从来不曾怀疑或否定鬼神的存在,只是希望我们善尽人事,再以合宜的态度对待鬼神。子路再问死亡是什么?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一个人只有知道如何生与为何生,才能明白死的意义;若不认清生是怎么一回事,也就不肯能明白死是怎么一回事。换句话说,离生而言死,只是诞妄;离死而言生,只是愚蒙。但是许多人根据这句话判断孔子连“生”都没有搞清楚,更不要谈“死”了。因为死亡这个题材是所有宗教都谈的话题,孔子作为儒家的代表不能谈死亡,一比就比下去了;宗教界的人会说儒家只谈活着的道理,短短几十年有什么好谈的,我们宗教谈死后有轮回,有审判,很多东西可谈。但这么说是很冤枉的,为什么?因为孔子并不是没有搞清楚生死,只是因材施教这样告诉子路罢了。如果提这个问题的是颜渊或者子贡,孔子肯定会有不同的说法,但偏偏提问的人是子路。子路这种行动派的学生喜欢实际的政事、军事,不喜欢去做一种比较思辨的、深刻的、形而上学的思考,所以孔子才会这样回答他。(注:子路刚强又好勇,在乱世中恐怕难以免祸,孔子为他担心,所以提醒他要懂得如何与人相处,以及明白“生”的道理。子路后来卷入卫国父子争位的乱局,不幸死于非命,时孔子七十二岁,非常伤心。)
根据我的简单统计,《论语》这本薄薄的书里,“生”一共出现过十六次,“死”出现三十八次,有谁敢说孔子不知死的道理?一个不了解死亡的人会说“杀身成仁”吗?会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吗?我以为“朝闻道,夕死可矣”是《论语》里最深刻的一句话。早上明白了人生正道,懂得为何而生为何而死,那么晚上即使要为此而牺牲生命,也是无所遗憾的。朱熹的学生问,孔子难道不希望一个人闻道之后有实践道的机会吗?譬如听懂了道,给半年时间实践,之后再死不是比较好吗?朱熹说,当然是希望如此。但朱熹这样讲也不太对。人活在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件事是生命的转向,生命转向“道”,转向光明,就发生了“质变”,一切都值得;生命如果没有转向,做再多的好事,只是“量”,不是“质”,很可能进一步退两步。举两个简单的例子,第一个例子是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左右两边各钉了一个强盗。左边的强盗嘲笑耶稣;右边的强盗跟耶稣说,如果你真的是神的儿子,就请你原谅我吧。耶稣回答,你今天晚上就能上天堂。什么意思?因为这个强盗觉悟了自己的错误愿意悔改,虽然他已经被钉在十字架上,来不及做什么好事,但只要悔改了,就会上天堂。另一个例子大家更熟悉,是佛教所说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与孔子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不是类似的意思吗?
因此,“朝闻道,夕死可矣”包涵着一种深刻的宗教情怀,而孔子所坚持的“道”就是“仁”。他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行仁即是人生的目的所在。人有自然的生命,随着时间的演进,走过生老病死的过程;但是没有人会以死亡为人生目的,却总是设定一些值得奋斗的价值理想,譬如个人的人格修养、事业成就、嘉言懿行或者家族的生命绵延、声名美誉,以及国家社会的繁荣安定,由小康走向大同等。这些价值理想的范围很广,但是可以用一个字“仁”来概括,其要点则是:每一个人活在世间,都有重要的使命,因此应该珍惜生命,好自为之。
8。孔子有无信仰?
常常有人问我,孔子到底有没有信仰?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我的答案是:当然有。但是孔子从来不谈他的信仰,为什么?因为信仰是一个人内心最深刻的关怀,不能随便去说,孔子也不是宗教家。但是我们可以从他最谨慎的三件事看出他对信仰的态度。
子之所慎:齐、战、疾。(《论语·述而》)
孔子以慎重的态度对待的三件事是:斋戒、战争、疾病。
这三件事是有顺序的。排第三的是疾病。孔子对于什么食物不吃,什么食物不多吃,非常谨慎。他生病时,会小心不乱吃药,因为古代医药卫生不太发达,人一生病,一不小心就很难治好了,因此岂能不慎?排第二的是战争。孔子对战争的态度很谨慎,因为战争是一种群体性的作战,决定国家的兴衰荣辱与个人的生死存亡。孔子认为战争不到绝对必要时,根本毫不考虑。譬如他称赞六个人合乎行仁的要求,但其中五位的遭遇都相当悲惨,只有一位管仲得享荣华富贵。孔子为什么称赞他?因为管仲利用外交手段避免了战争,让春秋初期各国之间透过外交合约而维持和平。“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论语·宪问》);孔子说,没有管仲的话,我们可能已经沦为夷狄,披头散发,穿着左边开口的衣襟了。“被发左衽”是北方少数民族的习俗,管仲辅佐齐桓公运用外交政策抵御当时某些北方民族对中原地区的侵扰,保护了周王室与诸侯国,使中原的典章制度和传统文化不至于消亡,所以孔子称赞他。
但孔子最谨慎的事是“斋戒”,这恐怕是很多人没有料到的。孔子对于斋戒的谨慎超过对个人疾病和群体战争的担忧。为什么?因为古人斋戒只有一个目的:祭祀。祭祀的对象是祖先与神明,合称鬼神。斋戒在顺序上排第一,表明孔子对于鬼神的诚敬态度。他尊重人的理性与职责,但并未因此怀疑和否定鬼神的存在。他对于祭祀的表现,论语中有一段话: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论语·八佾》)
祭祀时有如受祭者真的临在。祭鬼神时有如鬼神真的临在。孔子说:“我不赞成那种祭祀时有如不祭祀的态度。”
前两句话不是孔子说的,是弟子对他祭祀时的描述,形容他的虔诚。“如”是在弟子看来“好像”,在孔子则真心相信祖先成为鬼神,祭祀时庄重虔诚,好像祖先站在面前一样。学生问他,老师祭祀时这么庄重是怎么回事呢?孔子说了一句话:“吾不与祭如不祭”。一般的解释,连朱熹注解的《论语》在内,都断句成“吾不与祭,如不祭”,翻译成“我没有参加祭祀,就好像我没有祭祀一样。”这根本不成话,难道别人没有参加祭祀,可以像是祭祀过一样吗?合理的断句应是“吾不与,祭如不祭”,我不赞成那些祭祀时好像不在祭祀的人,亦即心不在焉、马马虎虎的人。唐朝韩愈提到这句话,说孔子“讥祭如不祭者”,祭祀时态度散慢、随便,好像不在祭祀的人,孔子是予以讥讽和批判的。为什么?因为祭祀是何等重要的事,一个人如果对祖先也心意不诚,他又怎能对别人讲求信义呢?对个人如此,对国家亦然。当时渐入乱世,人心浮动不安,信仰也趋于俗化,祭祀是为了现实功利,缺乏虔诚态度。孔子除了以身作则外,还能多说什么?但是无论如何,他公然反对“祭如不祭”的人,也算表达了一番苦心。
从孔子对待祭祀的态度中可以看出,孔子当然是有信仰的。其实,古人有宗教信仰是非常普遍的现象。《诗经》说:“天生烝民”,天是老百姓生命的最后根源。但是老百姓不是父母生的吗?当然,不过父母再由父母所生,往上推溯,推到最后还是要有个最后根源,古人称它做“天”,亦即相信“天生烝民”。这是中国传统的信仰,这种信仰的影响非常深远。譬如帝王作为人间的统治者,被称作“天子”,天的儿子,代表他的政治权力的合法性基础来自全民信仰的“天”。“天”是老百姓的父母,天子替天行道,所以天子有义务照顾老百姓,这是他的“天命”。孔子也信“天”,但他有一个转变叫“五十而知天命”。以前很少有人敢说这样的话,因为天命是神圣的符号,只有帝王可以得到天命,但孔子说他五十岁时了解了自己的天命,亦即讲明人性自觉的潜能与使命,像“木铎”一样,教化百姓,唤醒苍生。换句话说,从孔子开始,每一个人都可以觉悟到自己的天命。以儒家来讲,这个天命就是肯定人性向善,这一生要择善固执,最后止于至善。这是每一个人都应该做到的要求,每一个人都有的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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