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低头密语的样子,落进里间的李元川眼里,就成了扎眼的刺,当下一咬牙,走了出去。
这间客厅乃是中式布局,使女衣着象是和式浴衣,只有李元川自己穿了一身张歆只在屏幕上见过的日本贵族的正式礼服,前襟还缀着徽章。
程启还露出几分意外,惋惜。张歆一派“早知如此”的淡然。
李元川心知无力挽回,已决定放手,又还有些舍不得,凝视着她,柔声问:“海滩一别,你还好吗?”
张歆平静地回望过去:“我的孩子被人劫持了。您说,我能好吗?”
李元川苦笑:“对不起!我手下的人知道我想见夫人,竟出此下策。我这就把孩子还给你。”
言罢做了个手势,就有使女躬身退下。不一会儿,一个和服女子抱了小强进来,将孩子放在张歆面前两三步处,深深鞠了个躬,说了声“对不起”,退了下去。
小强呆呆的,看见妈妈,扁扁嘴巴,却是不动。
张歆思念儿子这么多天,哪里还忍得住,看他这样,又是担心又是害怕,小心蹲在他跟前,捧着他的小脸:“小强,是妈妈呀。你不认得妈妈了么?”
“妈妈,哇——妈妈,呜呜——”小强扑上前,一把抱住她,放声大哭。
张歆一下没撑住,差点坐到地上,还好程启在背后扶住,拉着抱着小强落泪的张歆坐回到椅上。
小强紧紧抱着妈妈,把头埋在她脖颈处,大哭不止,身子扭动,似乎发泄积蓄多时的不满,还踢了张歆几下。
张歆也是紧紧抱着儿子,一边流泪,一边安慰说:“是妈妈不好。妈妈来晚了。小强不哭,能原谅妈妈吗?”
程启张了张口,又闭上,眼中已有湿意。
李元川触动旧情,心绪起伏,咬紧牙关,把头扭到一边,不忍再看。
大田宗作眼看他心目中“威武不屈,无物无我”的小天才,一下子变成满脸鼻涕眼泪的耍赖小孩,失落得一塌糊涂,瞥见李元川一脸阴云,硬着头皮走上前,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张夫人,是我劫持了您的孩子,主人不知情。我向您请罪。”
张歆看都不看他,冷冷地说:“那柄短刀在你腰间挂着呢。你要切肚子,自己找地方切去,别在这里吓我儿子。”
大田宗作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李元川暗叹一声,吩咐说:“大田,你下去吧。这事,我来处理。”
好一会儿,大厅里只有小强的哭声,和张歆安慰哄劝的低语。两个男人静静听着,看着,都不说话。
终于,小强不再哭了,倦倦地靠在妈妈肩头抽泣。
李元川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天气不好,怕有风暴,你们既然来了,还请留下盘旋两日。”
程启淡淡一笑:“多谢盛情!为免家人挂念,我们还是早些回去的好。上岸前,为防万一,我吩咐船长等到天黑,倘若不见我们回去,就返回台湾搬救兵。李公子好意留客,可要让他们误会,就不好了。”
张歆点头赞同。
李元川望着她,沉吟片刻,毅然说:“我曾对我母亲发誓,除非自卫,绝不伤害一个明国人。我会亲自送你们上船,平安离开。在那之前,我想与张夫人单独谈话。”
倾诉(上)
“那时,母亲的情绪已经不大对头,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她会抱着我,教我读书识字,教我画画,弹琴讲故事给我听,还会给我做衣服。坏的时候,她会哭,会砸东西,尖叫着命我走开,说我害了她。有一次,她卡住了我的脖子,说要杀了我,再杀死她自己。等我从昏迷中醒来,看见她抱着我哭,求我原谅她。
“后来,我发现,只要父亲来过,哪怕他不出现在母亲面前,母亲的情绪就会失控。所以,那时候,我很讨厌父亲。
“父亲那时已经是熊本城的城主。他两个嫡出哥哥,一个死在战场,一个受伤不治。另外两个兄弟为了争夺继承权,互相刺杀。几位主要家臣都改而拥护父亲。父亲被叫回来继承城主之位。那时熊本城刚打了败仗,老城主受伤。为了结盟,父亲娶了另一位大名的女儿。父亲给我取名元川,给正妻生的长子取名宗次。
“在我六岁那年,有一天,父亲的正妻带着心腹找到了母亲和我的住处。我不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母亲很紧张,一直把我护在身后,不让对方看见我。后来,父亲赶来,那个女人走了,母亲突然发了疯,侍从马上把我带开了。
“那件事以后,父亲派了一个武士来教我日语和剑道。在那之前,我所有的教育都来自母亲,只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日语。那个女人对我父亲说,这孩子连日语都不会说,根本不是日本人,怎么可能继承您呢?父亲受了刺激,加上觉得我已经长大,应该接受正式的教育。
“我母亲经过那件事,更加不好,发怒疯狂的时候更多了,非常排斥日本的一切。她不许父亲派来的武士接近我,一步也不许我离开她。她知道自己有时清醒,有时糊涂,干脆拿绳子把我和她系在一起。这样一来,我就成了承受她的情绪的第一个人。清醒的时候,她是最温柔的母亲,也是最勤勉的老师,恨不得把她学过的一切都教给我。糊涂的时候,她很狰狞。”
大约想起了当时情形,李元川脸上闪过幸福,惆怅,痛苦。
张歆眼里起了泪花,下意识用手捂住嘴,避免发出惊呼。被爱和恨,期待和痛苦,折磨得分裂的母亲。真不知小小年纪的他是如何过来的:“你母亲,心里是很爱你的。她,只是没法控制自己。”
“我明白。”李元川已恢复平静,嘴角噙着微笑:“我从来没怪过她。那些日子,其实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只是,母亲她很苦。”
“父亲很怕她伤害我,又着急要开始我的教育,可他不敢把我从母亲身边带走。那样,母亲会完全疯掉,会死。我也不肯离开母亲。心腹家臣向他举荐一个懂得医术的明国人给母亲治病。
“父亲让人带话给母亲,说只要她把病治好,有关我的教育和将来,都听她的。母亲开始接受那个人的医治。喝了那个人开的药,母亲每天一多半时间都在睡觉,醒来也安静多了。
“母亲睡着的时候,就会有人送我去武士老师那里上课。父亲对我说,我必须学习,必须变强,才能保护母亲。只有我能保护母亲,因为,我是母亲唯一信任的人。
“我不喜欢那个明国人。母亲喝了她的药,总在睡觉,不跟我说话,不理我。可是,看见她睡着的时候,那么宁静安详,我又觉得这样也不错。
“我对父亲说,我要学会母亲想要教给我的那些,母亲不能教我了,你给我请老师吧。九州也有不少明国人,因为这种那种原因离开故土。父亲给我请的几个老师,据说都是有学问有本事的,可都不如母亲。不过,他们倒是让我知道该一步步读什么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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