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骨子里都有慕强的一面,詹木舒也不例外。
詹木舒当年跟着先生念书时,那先生不能说是看不起女人,看不起至少还有“看”这个行为,那先生自诩为正统的读书人,压根就是无视女人。哪怕女性在史书上并没有完全绝迹,那先生也有本事一言以蔽之,然后把教学内容固定在“男人的历史”上。
好在詹木舒年纪不大、三观没完全定型,因着万商的出现,他开始学着正视“女性力量”。万商和刘大山聊天时,他就在心里琢磨,母亲说这些个话都有什么用意?
母亲先示弱,这一示弱,刘大山这样的老兵就会认为自己是被需要的,有义务帮扶先侯爷留下的遗孀和孩子。而这种被需求感一旦激活,身体的残疾就不是阻碍。他们不会自怨自艾当自己是个废人,而是想着就算我胳膊腿不行了,我也能干别的。
母亲再站在刘大山他们的立场,为他们谋划未来,叫刘大山他们知道在帮扶安信侯府的同时,他们自己也会慢慢过上好日子。安信侯府与他们会是一个利益团体。
然后呢?母亲接下来还会做什么?
技堂的重要性究竟在哪里?就像刘大山说得那样,种地这事,分明是人人都会的,又有什么好学的?而如果刘大山他们本心没那么重视技堂,母亲的最终目的能实现吗——虽然詹木舒根本猜不到万商的最终目的,但他就是相信万商不会无的放矢。
万商自然知道刘大山心里还是懵懂的。
人们想象不出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刘大山他们想象不出在未来的某个时空中会出现那样一位了不起的人物,被天下人誉为当代神农,他毕生的梦想是让所有人远离饥荒,一辈子都走在科研的路上。
因为想象不到,所以刘大山无法靠着自己的认知去理解农学的重要性。
农家自春秋战国后已经逐渐消亡。时人说万般皆下品,时人又说礼不下庶人。社会不重视,百姓们自己没意识,好像整个社会自上而下都默认底层的百姓是没有任何学问可言的,或者他们就算有一些“学问”,这所谓的“学问”说出来也是令人发笑的。
但万商站在时代巨人的肩膀上,看过更远的风景。
她说:“我曾反复逃灾,在逃灾的路上遇见过许多人、听说过很多事。”
她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中:“我们吃的小米,读书人管它们叫粟,又可以称之为稷。对,就是江山社稷的那个稷。我听人说,稷和路边的狗尾巴草是亲戚。觉得不可思议吧?据说是神农尝百草的时候,尝了一口狗尾巴草,发现这东西能吃,多吃一点也能填饱肚子,于是当时的人就遵照神农的指示,从狗尾巴草里挑选出强壮的苗,通过不断地不断地培养,最终培育成了我们现在吃的小米。”
神农尝狗尾巴草的故事有很多个版本,也有说小麦就是这么发现的。不过万商记得应该是稷,她看过科普说狗尾巴草和小麦不是近亲来着。就算记不清楚或者记错了也没关系,因为她本来就是“听说”,有所谬误显得更正常,只要主旨是对的就行。万商说:“戏文里常说江山社稷,这样大的一个词里头,稷都有一席之地,可见它的重要性。如果神农不曾尝狗尾巴草,如果当时的人没有互相学习种植、挑选、优化狗尾巴草的本事,就没有小米去养活后世这么多人口,我们可能就不复存在了。”
詹木舒忍不住说:“有个成语叫良莠不分,意思是狗尾巴草混在谷物里难辨认。原来它们是亲戚啊,这也难怪了。”有种书面上的知识终于找到现实证据的成就感。
万商恍然大悟:“竟是这样吗?”
詹木舒十分肯定地点点头。
有了读书人帮忙背书,刘大山也信了,但整个人却显得有些恍惚,狗尾巴草和小米哎,竟然是亲戚!对他们这些当过兵的人来说,他们太知道小米的重要性了。因为强壮的战马都是靠着小米喂养出来的。而战马多了,整支队伍的战斗力直接翻番。
万商又说:“这是远的……再说近的,据说南方有些地方会在稻田里养鱼、养鸭子,鱼和鸭子能吃掉害虫,同时它们的粪便又能肥田,让稻谷长得更好。如此,稻谷会高产,又有肥鱼和肥鸭子吃。可一亩地要放多少条鱼呢?或者这个鱼得是什么时候放下去,什么时候捞,才能不破坏禾苗呢?若是没人传授,我们肯定不敢轻易尝试。因为土地太重要了,一旦歉收,那都是要命的。于是哪怕我们知道南方有那样的好办法,却还是按照自己的老方法耕种。但是你认真问问自己,想学稻田养鱼养鸭吗?”
刘大山心说,要是那方法是真的,再有老把式愿意传授,他当然想学了。
万商又指着庄子周围的一圈山林说:“还有咱们这个庄子,三面环山,山上是不是可以圈一块地用于养鸡呢?但是都知道鸡养得多了容易生病,这一病就有可能血本无归。如果有人教怎么养鸡会减少生病,也教鸡生病了怎么治疗,你们愿意学吗?”
万商依稀记得人工孵化鸡苗的方法是在宋代出现的,不知道这个RPG游戏成真的时空,是不是已经有了人工孵化的技术?她说:“还有,鸡崽子的多少取决于母鸡抱窝频率,有没有办法能增加它们抱窝次数呢?或者不能离了母鸡去孵化小鸡吗?”
“如果后山的鸡养成了,鸡越来越多,那不仅咱们自己每天吃鸡蛋吃到饱,还能便宜些卖给周围的农户,等到周边的农户人人家里都能养得起……也不用多,每户能多养三只鸡,那他们或许就舍得全家每天分个鸡蛋。你说,他们会不会感激你们?”
“再要是咱们圈山养鸡的方法特别成功,真的把鸡养得又多又好,咱是不是可以上书给朝廷?皇上乃圣明天子,说不得到时会下旨封你为‘养鸡官’,朝廷会把这个方法传播出去,让全国各地的人都把荒山利用起来,让全国各地的鸡都有盈余……然后慢慢的,说不得家家户户都吃得起鸡蛋。真有那一日,天下人都会给你立长生牌。”
万商承认自己这套说辞太过理想主义,但总要尝试一下,才知道这条路最终通向何方。
詹木舒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刘大山被母亲一步步说服。
他从中又学到了两招。
一招是一定要反复研读历史。其实很多事情,历史早就给出答案了。
另一招是想要说服一个人就要从小处着眼,却要在大处立意。养鸡是个小事,但让天下人吃得起鸡蛋从而名垂千古,这就是大处立意。因为事小,很多人觉得这确实是我能做的,他们不至于怯懦。因为在大处立意,很多人会油然而生一种使命感。
万商总结说:“我始终觉得人生处处是学问,咱们不通四书五经,没法去朝堂上为皇上效力,但咱们用心种好每一亩地,养好每一只鸡,这也是在为国家效力啊。”
刘大山点了点头。照这么说,技堂要是能建好,确实可以造福很多人。
“不过想要造福他人肯定非一日之功。”万商认真地说,“我希望大家都能多一些耐心。哪怕集大家之力,花上十年功夫,只能让亩产稳定增加六十斤,不,甚至只有三十斤,但你要相信,在往后无数年,说不定会有无数生命靠着这多出来的三十斤粮食活命。”
万商说起了自己的打算:“只种田这一项,我之后会通知安信侯府名下所有的庄子,只要有一人能给出稳定增产的办法,哪怕每亩地只稳定增产十斤二十斤,我都会奖他们银子。如果这人的身份是农奴,直接免除他们全家的奴籍,转为佃户。如果是佃户,直接赏他们田地,让他们成为自由民。同时,他们还会被邀请来技堂授课。”
“授课者都有薪资。其他的科目,比如养鸡绣花等等,也都照此例去行。”
刘大山再一次看到了太夫人的决心,也看懂了这份决心。他们聊天的功夫,詹木宝和詹权都换了一身耐脏的衣服,帮着宰猪杀羊去了。这次来庄子上,万商只带了一个乌嬷嬷,并没有带任何丫鬟。三个儿子自然也不好带小厮。随行的就只有侍卫。现在一部分侍卫警戒,另一部分也混到老兵中去帮忙了。
起先还有人顾忌詹木宝的身份,但见小侯爷果然没架子,干起粗活来比他们还要利索,而且马上要吃肉了,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开心的事啊,大家慢慢都放开了。
万商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幕。
詹木舒在一旁犹豫不决。
万商知道詹木舒爱干净,哪怕现在气氛很好,但是让詹木舒去拉羊扛猪,然后踩到羊屎猪血,他肯定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教育孩子嘛,有时也要尊重他们的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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