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先生松了手,有点儿生气道:“吓老子一跳,中个暑至于见到阎王吗?”
孔太太拧着他松弛的臂膀,嚷道:“琉璃啊,弟弟啊,看看侬爸爸好狠的心!伊是不是巴不得我赶紧死,死了好腾出位置让伊找个年轻漂亮的小妖精!”
“王倩芳!你又当着孩子的胡说八道!”
孔先生每次真的生气的时候都会直呼孔太太的闺名。但他生气的时候是极少的,很多时候他都是懒得与她计较。孔太太瘫软在沙发里,她祈祷着自己此刻也能立即昏过去,然而怎么也昏不过去,她只能佯装成极其虚弱的样子吓唬吓唬先生。
孔先生也不知是对太太了如指掌还是太不在乎,显然是一副老道的宠辱不惊的姿态,恰巧是这一份漠然最为伤人。每当这种时候孔太太总会回忆起曾经的一批批追求者,她想她终究是瞎了眼选错了人,回想当初比孔先生对她好又比孔先生条件优秀的人比比皆是,她为何偏偏选了他呢?她想如果当初换一个人结婚罢,日子都会比眼下好过。她望着孔先生,悔恨得咬牙切齿。
她将自己不幸的原因归咎到了当初的一念之间,转而对儿女的婚姻看得尤为重要。她深刻的认为,错误的婚姻是可以毁掉人的一辈子,她要她的孩子在她的指引下踏入最正确的婚礼里去。
错误的婚姻是坟墓,是用来埋葬彼此的。而她认为正确的婚姻却是医院,是救死扶伤的,是能起死回生的。
王倩芳自从嫁给了孔先生之后,孔太太就成了她的名字。她结婚之后就一连怀孕生子,顺其自然就成了全职太太。孔先生长相普通,工作也很普通,一路从印刷厂的工人升到了经理,说是经理总归也只是个普通经理,只够解决一家子温饱而已。在经济繁荣的上海,孔太太的生活其实是没有什么质量可言的。
孔太太记得有一次在百货商场买东西偶遇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追求者之一,此人姓韩,家里头是开赌场的,半个身子浸在黑道,一只手又伸出来揿着警察局局长家的门铃,她原先是瞧不上他,现在是不敢瞧他。
她在商场的柜台里见到韩先生西装革履,手上戴着一只金光闪闪的手表。他也是老了,头顶秃了一块,皮也松垮了,鳄鱼皮带被啤酒肚撑的快要蹦开,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挽着他,店员齐齐喊她:“韩太太。”
孔太太看见韩太太就知道自己选错了人。这个年代看男人是不兴看他本身的,要看他的太太。太太的美貌是先生兜里的名片,比这个总经理那个主任更具说服力。
先生的财富是太太维持美丽的资本,互相成就,彼此作证。
孔太太要是没有偶遇旧情人受了刺激,倒也不会心态失衡。她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上海一枝花,是比韩太太还要俏丽一点的。侬要是不信,可以去问问我先生,伊是可以替我作证的!”
望着孔太太如今这副膀大腰圆的模样的确是很难想象出来的,但是再看看她的一双儿女,又是能隐隐约约拼凑出她昔日的倩丽,毕竟孔先生着实相貌平平,这里头必然是有孔太太的功劳,抹不掉的。
第十三章
到了晚上孔太太仍然是纹丝不动地卧在沙发上,乜斜倦眼,间或叹息两声,刻意的要让人听见。
先生也是刻意的装作听不见。
天明放了学回来见厨房冷锅子冷灶,心头一冷,嚷道:“饿煞了呀。”
琉璃心烦道:“小孩子才不经饿,你多大个人了害不害臊!天天一张嘴就是饿饿饿,饭桶似的!”
天明不服道:“是,我是饭桶。你是仙女,仙女不用吃饭。”
琉璃面子上挂不住,赌气道:“哼,今晚我不吃了。”一甩脸,转身跑上楼去了。
天明对着她的背影喊:“有骨气,明天你也别吃了!”
“要你管!”
电话铃响了,天明去接。孔太太立刻竖起一双顺风耳窃听,一听到亚美电台几个字,瞬间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赤着脚一路小跑到电话机旁一把抢过听筒,殷勤道:“喂,亚美电台是吗,嗳,我是琉璃的母亲,有什么事体伊跟阿拉讲好伐。”
电话那头客客气气地回道:“伯母你好,鄙人亚美电台人事部部长陈德林,再次恭喜孔小姐获奖,致电邀请孔琉璃小姐参加明天亚美电台与金色唱片公司联合主办的晚宴,地址是北四川路的新亚大饭店……”
孔太太激动地连连说:“好好好,记住嘞,谢谢侬,嗳,再见。”
天明饿得在五斗橱里找食物吃。
孔太太喜不自禁道:“哎唷,侬嗰小讨债鬼,吤好的日子还做什么饭,晚点下馆子去唻。”说完扭身噔噔上楼去了。
琉璃听见敲门,以为是劝她吃饭,只道:“我不吃,一顿饭不吃也饿不死的!”
孔太太佯装生气道:“侬爱吃不吃,饿一饿也好,下趟有你吃的。”
琉璃忙问:“姆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孔太太突然笑道:“方才亚美电台打电话过来,讲明朝夜里厢新亚大饭店有个宴会,邀请侬去,阿拉一听,吤好的事体,赶紧替侬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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