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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第1页)

羽绒睡袋中的安芬,讲述自己的故事的时候,声音很低沉的,也可以说有些过于冷静,或者平淡,就像在自言自语———亚布林山并不真的就是一座山,它其实就是我的家乡那座北方小城的名字。在我小的时候,这个城市有一种奇怪的产业,就是用铜啊铝啊铁啊什么的,铸造各种各样的动物,以及人物,大大小小,猪牛马羊,蛇龙兔猫,拿破仑孔子关公和财神。这些动物和人物被刷上五颜六色的漆,销往全国各地。据说亚布林山市过去大炼钢铁,留下了许多小的废钢铁作坊。上世纪80年代后,亚布林山唯一的高校,亚布林山职业技术高等专科学校,几个教授上书市长,建议废物利用,就地把这些废作坊改造成金属工艺品铸造

厂,或许能拯救和发展一下地方经济。市长就采纳教授们的建议,照做了,这一做还真做成了,金属工艺品铸造在后来相当长的时间,成为亚布林山的经济支柱产业。那个叫李志华的女人,就是那个产业链条中的一员。

那个女人,对,我说的就是我妈妈,长得挺风骚的。印象中,她有一个比我现在细得多圆得多的腰,屁股比我翘,个儿大概比我矮一点点吧,一双有些深陷的眼睛。眼珠是那种咖啡色的,比较淡。远处一看,她的目光总是弥散着的,一点也不聚拢,不集中。打量男人的时候,就像一把霰子枪在射击。许多男人喜欢她,被她射中。我没有记得我有父亲,李志华警告我说,别问,那个他早就死了,你那时还在老娘我肚子里呢。也因为这个,这些男人就可以大大方方、肆无忌惮地喜欢她。他们到我家里来做客,跟她吃饭,喝酒,接着火抽烟。然后进小卧室。这个时候,我就在外边不到十个平方的小客厅,把小黑白电视的音量调得大大的。男人们进进出出都很开心。有时候会给我带一包点心,有时候会给我十块钱,说宝贝真漂亮,真乖。他们走了后,我才能进卧室睡觉。我们家只有一个卧室,那时候一个工人可以分到筒子楼里带一个卧室的福利房。通常我进去睡觉,她总是躺在床头抽烟,有时候还看见她眼泪巴巴的。看到她哭,我就想躺到她身边去,喊她几句妈妈。可她会瞪着眼睛说:“滚一边去,睡我脚头。”我非常委屈,就在她的烟味和脚丫子味中睡觉了。

有一天晚上,家里来了一位贵客。他长得黝黑、肥胖而高大,说话像打雷一样高亢,每一句都带我的个妈呀真熊呢。女人眉开眼笑,一连声巴结说,厂长赏光啊,厂长这么忙还关心我啊,厂长您坐啊。厂长把提在手上的一块猪肉掼在桌子上,打雷说:

“我的个妈呀,荔枝花,客厅连个沙发也没,你还真艰苦呢,家里

弄成这样寒酸呢,真熊呢!”

那个女人叫李志华,大家都喊她荔枝花,荔枝花李志华,李志华荔枝花。荔枝花回应:“是的厂长,没办法啊,我一个女人家,没办法啊,那点点工资,还养个讨债鬼丫头,穷得没办法啊。厂长您给做个主吧。”

“我的个妈呀,荔枝花,听说你生活作风有问题啊,有男人在外头吹嘘啊,真熊呢。”叫厂长的男人向我伸出双臂,要来抱我,我吓得躲到一边,厂长哈哈哈哈地笑,说,“荔枝花啊荔枝花,这娃也不小了,做妈的要像妈,要做个好榜样啊,真熊呢,别把乱糟糟的男人往回带啊。”

女人说,是是是,厂长教育的是。

“我的个妈呀,这才像话嘛!”厂长提高了嗓门。然后推开小卧室的门,说:“我的个妈呀,你太艰苦了,这房子太小了,真熊呢。”

女人赶紧上去拉住他的手,摇晃着撒娇说:“厂长啊,好哥哥啊,你可要关心啊,你看,我娃子这么大了,眼看着月经都要来了,还跟我挤在一张床上。”

然后女人就蹲下身子,哭了起来。厂长说:“我的个妈呀,别倒猫尿尿了,只要你听厂长的话,好好做人,我发话,提个副科长换个两室的不成问题,不是个啥事儿的。”

女人从地上跳起来,上去就亲了一口厂长的黑脸。厂长咧开嘴笑了,把女人往卧室里一推,说:“我的个妈呀,别弄老子一脸口水,进去进去,陪我抽支烟,好好商量一下吧。”

我一个人待在外边看电视,里面女人往死里叫,后来又

大声哭。我就不断调高电视的音量。一个瘦女人声嘶力歇地唱,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有一个老女人声嘶力歇地唱,白云奉献给蓝天,长路奉献给远方,我拿什么奉献给你呀,我的爱人。再一个胖女人声嘶力歇地唱,我爱你,北方的雪,飘飘洒洒,漫山遍野。一个女人走了,一个女人又登台。卧室的门还是没有开。我看到桌上那块肉,几只苍蝇在上面飞来飞去,就找了一个苍蝇拍子,追赶着打。打掉一只,又来了两只。打飞两只,又叮上去一只。我打得很累了。卧室的门还是死死地关着。于是我就拖了两把椅子,镶在一块儿,躺上去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卧室门还是老样子关着。我就对着门喊,妈,我上学去了。门里没有回应。于是我就背着书包,空着肚子上学。等我饥肠辘辘地放学回到家,卧室门总算开了。床上凌乱不堪,衣服被子掉了一地。我赶紧进去收拾。女人从厕所里,光着身子出来,说你回来了,饿吗?我说饿。女人说,我这就烧饭,你歇着吧,别收了。女人走到我面前,从我手上抢过衣服,找她的内衣。我突然看见她眼睛红肿,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一只乳房上还有一块咬伤。我的心里跟着那只乳房疼了一下,我就问,妈,怎么啦,这人把你怎么啦?女人粗暴地把我往外一推,说,做作业去,别瞎鸡巴看什么看,你不懂,问什么问,废话。

那天中午,女人煮了昨晚厂长带来的那块肉。她自己吃得很香。我们难得吃上肉。我夹了一块,可是往嘴里送时,突然想起了昨晚拍打苍蝇的情景,就有些恶心。于是又放下了那块肉。女人恼火了,说为什么不吃。我说苍蝇叮过的。女人用筷子敲我的脑袋,说瞧你瘦的,猴精一样,跟你那个死老子似的,一把骨头还他妈的忌嘴,没营养看你怎么发育,到时候,胸脯没胸脯,屁股没屁股的,死相,看哪个男人会正眼瞧你。我就是不肯吃。女人凶起来了,夹起一大块肉,塞在我嘴里,说你他妈的以为吃一顿肉容易吗,我让你挑食。她站起来,从后面揪住我后脑勺上的头发,逼我仰着脖子,咽下去那块肉。我呛得要死,开始呕吐。女人松开手,用力推了我一把,说,你怎么不早点死掉,这么不懂事,孽种。然后自己坐在那里,把筷子扔到地上,生闷气。

好在,那黑男人以后来,就再也没有提过肉。隔三差五,我大概在椅子上睡了三四个月,我们家终于换到了一个两室房。搬家那天,女人亲自上街买了两大块肉,还有许多菜。厂里来了许多人帮忙,大家都不吭声,默默地干活。等到饭菜的香味出来后,干活的人就全部走了,厂长这个时候就出现了。他提着两瓶白酒,怀里抱着一套床上用品。他把白酒往桌子上一放,把床上用品往荔枝花的床上一扔,说:“我的个妈呀荔枝花,你床上那旧不拉几的东西,不要用了,淘汰给你娃娃吧,咱们今天换个新的,真熊呢,新房新被褥,整她娘的个旧把戏呢,哈哈。”

搬家的晚上,厂长喝得像死猪一样。荔枝花把他拖进自己的卧室,然后把那套新被褥扔到我房间的小床上,说你换个新的,有自己的房间和床了,以后自己收拾,没事就在自己房子待着,做功课,别给我丢脸,连初中都考不上个像样的,我可不客气你。

我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女人当晚把两块肉全煮了,一碗晚上吃,一碗分成若干小碗,送新邻居们,打个招呼。楼里大多数都是同事住户,全都赔着笑脸,说谢谢谢谢,荣幸荣幸,互相关照,共同进步,爱厂爱家,建设四化。荔枝花把一碗肉分完,回头的时候带回了一个男孩,比我高好多。荔枝花兴高采烈地介绍说,这是顶楼的谈默,谈默就腼腆地笑笑,说,你好我叫谈默,住7楼709。荔枝花又介绍说,人家是最好的中学的学生,物理课代表呢,是吧谈默?谈默就腼腆地对我说,你好,我是市一中高一(5)班的谈默,我不是物理课代表,我是生物课代表。荔枝花大惊小怪地说,生物课代表,更了不起了,今后你要多带带小妹妹啊。谈默红着脸说,生物是副科,小妹妹现在还学不到,要到初中才有。荔枝花还在大惊小怪地说,初中呀,早点预习,小妹妹一定要早点预习,安芬你要拜谈默哥哥为师,让他辅导你功课,人家可是一中,一中那可是后门连着大学前门的。我就上去拉拉谈默的手,说:“你好谈默哥哥,我是安芬,学习不太好,拜你当老师吧。”谈默吓得把手缩回去,说:“安芬同学你好,我们要互相帮助,共同提高。”

我们正说着,厂长不知道怎么醒酒了,出来找卫生间,挥挥手说,快滚,你们吵死了。谈默吓得掉头就走了。荔枝花就说,啊呀,别吓着孩子啊,让他跟安芬交个朋友,以后出差多,她一个小娃娃在家,我不放心。

“用不着这么客气。”厂长一挥手说,“这小子跟他妈一样,蔫不拉几的,老实,我叫他干吗他不敢不干吗,真熊呢,熊也熊不起来。”

女人荔枝花换了有两个卧室的房,当上了厂里的销售科副科长,经常陪着厂长走南闯北去推销那些动物铁疙瘩。谈默就被厂长指定,在他们出差的日子照顾我。

“你好,我是谈默,住在709的谈默,我爸让我来辅导你的功课,管你学习。”荔枝花搬家后第一次出差,谈默敲敲我家门,主动过来照看我。我就在门后面问,你爸是谁啊。

“我爸是谈海龙啊。”“谈海龙,谈海龙是谁啊?”

“谈海龙是我爸呀。”

我在门后面嗤嗤笑起来。我说,还什么课代表呢,说话都不会说,绕了半天还是没说清楚你爸是谁。我拉开门。见谈默局促不安地抱着一堆书,站在门口,像犯了错误一样低着头。我就逗他说:“谈默哥哥,不把你爸是谁说清楚,怎么能当我的老师呢?我们谁帮助谁啊?”

“互相帮助。”谈默把手中的书送到我胸前。

“互相也要有互相的本领啊。”我说,“你话都说不清楚,还不敢抬头,怎么当老师管别人?快说,你爸是谁?”

“你见过的,那天你见过的。”谈默依然闷着头,说,“我爸是谈厂长谈海龙,我爸经常在你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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