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村里四处游荡。他们说我早长大了,可我还没有羊高。我头对着墙划了一个道道,天天对着比,过了多少年了,我还没长过那个道道。
我停住不长了,再也长不高了。我在一件事情上停住了,那件事情让我停住不长了。我每天追着尘土和树叶玩,夜晚走遍村子的角角落落,在每个窗口每个门缝侧耳细听。我这样游走的时候,听不见自己的一丝脚步声,仿佛不在村里,仿佛在另外的地方,在飘过村庄的一粒尘土上,孤单地睁开眼睛,看见很久前的自己,看见梦一样孤悬在虚土梁上的村庄。
从那时起我再不能走到白天,我醒来总是夜晚。村子空荡荡地刮着风。我挨家挨户地听,想找到一个人。我走遍村子回到家,也没有一个人。
突然的,一个晚上我想,该去找弟弟了。这样想的时候,我已经到了村外。
你母亲后来改嫁给一个跑顺风买卖的外地车户,她带着你最小的弟弟妹妹走了。你大哥没去,你们兄弟姊妹中,就你大哥长大了。他在你母亲走后,跟着一个石匠背石头去了,再没有回过村子。
你母亲走的时候四处喊你。她好像临上车走了,才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个没长大的儿子。她站在房顶喊,在每个路口喊。她吩咐我们不要动你们家房子,她什么都没带走,院门虚掩着,房门虚掩着,她相信你会回来。
我们也相信你会回来,本来我们已经走掉了,又回来。我们不想让你回来时,看见一个空荡荡的村子,我们把这个空荡荡的家,交给你。
你们家早就没人了,那些门窗多少年只被风推开又关上。
你以为我们在做顺风买卖,我们只是顺着风,看看从虚土庄一棵树上飘走叶子,最终会落到哪里。我们吃饱了没事,在荒野上溜趟子。我们一次次地走远,把充足的空气留给你吸,把宽敞的大路留给你走,把高远的天空留给你长个子。我们在你身上看见村庄一动不动,从树身上看见缓慢的朝上走的路,太慢了,谁都不指望一根树枝把自己送到天上。从鸡的鸣叫中我们听见过无数个黎明,一个比一个遥远。你让我们看见了停住。你让我们多少年的奔波像一场扬起又落下的尘土。
本来有几年,我们就想扔掉你,你老不长大,老在夜里鬼魂似的走,我们害怕你了。可是,我们走到远处时突然觉得,是你把我们扔掉了。你一个人在童年,一动不动。我们被你扔到中年,又扔到老年,越扔越远。我们就往回赶,急急地要赶到你身边。可是,我们回来时你总是不在,你们家院子空空的。
我们把这些都告诉你,我们知道你看见了一个早晨。我们不断地回到村庄,回到一件事情上。可是,没有哪件事情能告诉我们,它真的发生了。一年和一年多么相似。自从梦里的活儿开始磨损农具,梦中的路开始走坏鞋子,村庄的现实变轻,我们认不清自己的生活了。我们想回到一个早晨,被你看见的早晨。我们虚土一样地生活,是怎样从那个早晨开始的。
我们想你不会轻易说出那件事,我们拿你们家的事跟你做交换。你经常不在家,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们知道,我们全知道。你说出你那时看见的,我们告诉你所不知道的,这样就扯平了。
我看他们有些模糊,那些脸和脸在空气里失去界限,像是变成一个人,一种东西。这是我最害怕的,村庄又变成一个怪物,我不知道他的头脑在哪儿,我们是他的腿、眼睛和汗毛。
刚才,太阳照在我屁股上时,我把腿叉开了一下。一条狗从我腿中间窜过去,我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的那东西没夹紧跑掉了。
我们知道你爱往裤裆里看。
你的啥东西我们不知道呢。你光沟子满地跑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你,后来你长大了些,穿了裤子衣服。那是我们看够了,不想看了,让你把它收起来,才给了你裤子衣服。
谁爱干啥,爱吃啥,爱往哪儿看我们都清清楚楚。
过上多少年一切都变得自自然然。谁负责看东边,谁负责看西边,谁负责看天,谁负责看地,分工明确仔细,仿佛是人为分配的,其实,谁也没安排谁去干什么,每个人都找对自己的位置。
一个萝卜一个坑。
喜欢看天的人过一会儿不朝天上望一下就会脖子疼。
爱看地的人走路做梦都低着头。
一件事只要我们知道在哪儿发生的,就马上知道被谁看见了,这你躲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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