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在等你回来,就差你一个人了。
还是好多年前的一件事。你是证人,我们想弄清楚。我们在这件事上卡住了。
你走的时候,没有把看见的东西全留下,它是我们村的,你不该带到别处去。
我们还以为你死到外面了。
村子已经不像样子,到处秃秃的。梁上的虚土早被人踩瓷,房顶墙角被风刮光,连草垛都光秃秃的。剩下两棵大榆树,离得不远。我在的时候有好多棵,树的枝干伸过墙头和马路,遍地阴凉。牲畜和人,树底下蹲一阵,又太阳底下站一阵,仿佛一天就这么些事情。不记得他们耕过地、撒过种。在我的印象中,粮食自己长出来,一片一片地围着村子,很少有人去管,该熟的时候它们自然就熟了。好像谁喊了声口令,地齐刷刷变黄。这时候拉捆子的牛车就会一辆一辆出现在马路上,车装得跟房顶一样高。很少看见人,那些牛和车自动把丰收的庄稼往家里运。
东边那棵树下站着一群男人,西边那棵树下坐着一堆女人。我在村头犹豫了好一阵,还是走进那群男人堆里。
很早以前我喜欢往女人堆里凑。我觉得听男人在一起说话没意思,他们尽说些没边际的大话。其实听女人说话也没多大意思,但她们吸引我,不揪我也不用脚踢我。
那时候也是这棵树下站着些男人,那棵树下坐着女人。我像一粒小尘土,不声不响落到她们脚边或屁股后面。她们好像看不见我,谁一跺脚一拍巴掌我就飘起来,我的肚子里空空的,没有一点儿东西。我母亲说,留在地上的人都是肚子里装满了粮食,没东西吃的人尘土一样虚飘在半空。确实这样,有一小块馍馍就能让我落到实处。
她们偶尔给我一小块馍馍,有时一把抓住我,按到腿上,在我肩膀上缝两针,屁股上打一把,我边玩地上的土边听她们说三道四。她们觉得我没长大,啥话都不避讳我,我知道一旦她们认为我长大懂事了,我就再没机会听到这些话了。
我们把许多事情弄清楚了。你丢掉的这些年(他们以为我丢掉了),我们总共历了三百五十七件大事,从你出生,也就是我们到虚土梁落脚那时起,到我们全走掉为止。
他们全站地树荫里,七嘴八舌,每人说一句,却一点儿不乱。我一个人站在太阳底下,身上直冒汗,我想挤进去,还没挪腿,他们说话了。
你就干晒一阵太阳吧,等大中午一过,树影子拉长,你就有地方阴凉了。
你一走丢我们马上砍掉了一根树桠杈。
死一个人我们就会砍掉一根树桠杈。
我们让树的阴凉不多不少刚够我们用。
外面来的人,不管是谁,都得像你一样站到太阳地里。
我们就留了两棵大榆树,还有一棵胡杨树,留给那些车户赌树叶子,其他的树或者砍掉或者全赶到村外去了。
树长在村里碍眼,让我们看不见天上远处的东西。
树根也会在地下坏事情。
它们挤成一团,好像是一个东西,长着一个脑子,树荫把他们粘连在一起。看上去每个人我都认识,粘连成一团又觉得那么陌生。我走的时候,人是一个一个都散扔在村子里,有时碰到一起,也是三三两两的,那时村里有好多棵树,大中午每棵树下围着一小堆人,都能望见,站远了看就像一堆一堆的黑牛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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