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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在光阴之外(第1页)

(一)

与她在网上相识,注定是一种辛酸的喜悦。我们的故事经过无数波折,又回到原地。我今夜面对冰冷的网络,想起在此之前的平淡岁月,想起遇见她之后的激动与彷徨,时而欣喜若狂,时而幸福地微笑,时而悲伤地叹气。但最终,黑夜把一切收走,世界重归寂静,就像我的人生。

在公元一九九八年七月之前,我一直都是个剑侠,在虚无的网络世界里做着劫富济贫、行侠仗义的梦。我已经记不清被杀死过多少次,也记不清成名之后杀了多少刚来的新人。《风雪江湖夜》这个游戏似乎比我的一生还漫长,直到我遇见了雪浓。

雪浓在屏幕上一出现就被一个叫“京城浪子”的家伙调戏。说起这个“京城浪子”我就一肚子气,他在我功成之前曾无数次羞辱于我。有一次还在一个叫“拈花嫣然”的MM面前偷袭我,将我击倒,然后作emote说:“用藤条把慕容雪村白白的屁股打成蜂窝煤。”真是斯文扫地、颜面丢尽。我从那一刻起就辛勤练功,发誓总有一天要一雪此耻,将他永远地踢出《风雪江湖夜》。

这个游戏分了很多门派,有正有邪。我独立于这个系统之外,没有拜师,也没有加入任何帮会。别人练功的时候我在聊天和发呆,别人发呆的时候我在练功。我行事算得上是“亦正亦邪”,常常扶危济困,为新手指路,帮别人解答疑难,但指路之后也常常将他们一剑杀倒,抢光财物后拂袖而去。在这里没有什么道义和真理,全凭自己高兴。

雪浓刚上来的时候什么也不会,不停地问旁边的人怎样才能练好功。我躺在茶馆的椅子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剑。在《风雪江湖夜》中“雪浓”这样中性化的名字实在太多了,我不知她是男是女,而且那一刻我相信她是个无聊的男人。而我对男人,向来是缺乏兴趣的,除非我打不过他,这又当别论。

“京城浪子”讪笑着迎上前去,对雪浓说:“你要练什么功?我教你采阴补阳好不好?”这家伙总是这样,不管什么人跑上网来,他都要先用言语强奸一番,然后将人打翻在地,扬长而去。

雪浓没理他,还在公众频道发着信息:“哪位大侠能告诉我该怎样练功?”我觉得很烦,我已经回答了无数个这样的问题了。我站起来就想去一个臭名昭著的“东远镖局”,看看他们有什么业务。我在此之前已经劫过他们一单镖了,还杀了一个镖师。这是我在《风雪江湖夜》中的重要战役,从那以后没有人敢轻易招惹我。

如果不是“京城浪子”又说了一句话,我想我的人生也许会是另一个样子,不管是虚拟的还是真实的。我从那一刻起,再也没有分清哪些是故事里的,哪些是真实发生的。虚拟的空间和我生存的空间几乎完全重叠在一起,这让我无比地惶恐,莫名地欣喜,当然,还有最后的悲伤。

“京城浪子”拍拍雪浓肩膀,嬉皮笑脸地说:“喂,小妞,我让你上床来跟我修炼采阴补阳了嘛,嘿嘿,要想会,先跟师父睡。你在犹豫什么?”

雪浓后来告诉我,她看到这句话后,脸都羞红了。但在当时她只敲出一个字:“滚”,后面跟着数不清的惊叹号。我知道“京城浪子”马上就要动手,急急忙忙抢上前去,挡在雪浓身前。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京城浪子”的对手,这家伙比我早上来十个月,道行比我深,而且,他的师父是著名的邪教领袖——“Batman”,在《风雪江湖夜》中,他排位天下第一,没人能够惹得起。我不过是一个无门无派的流浪者,唯一可恃的,就是我过人的身法和轻功。但这次,我决定冒一下险,我在现实中是一个胆小懦弱的人,走路的时候都是低着头,我也不知道当时哪来的勇气。

和“京城浪子”的交手非常辛苦,把他杀死后,系统提醒我,我已经重伤,必须休养治疗,否则可能会性命不保。我胸口有一道长长的剑伤,结疤后我曾无数次拿给雪浓看,直到她永远地离开我。

雪浓扶着我来到“逍遥客栈”,老板李逍遥是我的朋友,我劫镖后分了三百两黄金给他。他给我找来网上的神医薛慕华。雪浓在以后的三个小时里一直陪着我,给我煎药,一勺勺喂给我喝。我在这个过程中一直吹嘘自己的侠烈和铁骨柔情,雪浓就不断地作emote说她“痴痴地看着我”。她在以后的日子里经常重复这句话,直到我们真正地相见。

“你想做个温柔女侠吗?”我问她。

“当然想做个女侠,但只对你一个人温柔。”

网上很多女孩子都很大胆,她们甚至把“睡觉”和“性交”都挂在嘴边。但这一次,我确实很感动,就好像是真的生病受伤,有一个女孩子在耳边轻轻地安慰。我决心要成全她的心愿,教她武功,陪她仗剑江湖,在这个不真实的世界里快意恩仇。

但没想到后来是无休无止的逃亡。

(二)

我在十天后的深夜上网,看见雪浓呆呆地坐在逍遥客栈里。她不练功,也不理人,还欠了客栈老板很多钱。雪浓的英文ID叫Snow,我看见屏幕上有这样的信息:雪浓(Snow)——发呆中。我偷偷地笑,想真实的她一定是失恋了。我为她还了房钱,带她走入闹市,她依依地拉着我的手,一直不肯松开。

隔着无尽的网络,我依然能感觉到她的体温,我感觉像是真的拉着一个人的手,走过长街,走过闹市,走过长长的人生。在那一刻,好像一直有人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到现在也分不清那是虚幻还是真实。

我们在一家叫“迎客来”的酒家坐下,和郭靖、萧峰一起喝酒。两分钟后,我开始了我虚拟生命的逃亡,拉着雪浓的手,一直逃到天边,逃到尽头。

Batman走上楼来的时候我正在调侃萧峰,我说他的降龙十八掌如今只好用来搓臭脚丫子,雪浓捂着嘴笑。这时我感觉到了脑后的凌厉杀气,回头时看见Batman正从楼梯口走过来,表情坚定,步履沉稳,无懈可击。

我很快败下阵来,Batman在我肩头击了重重的一杖,系统告诉我说,我将有很长的时间不能和人动手。于是我把自己心爱的蝶剑抛下,带着雪浓跃下高楼,飞快地逃跑。萧峰替我挡了一下Batman的独门暗器——飞云镖,然后他就死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在我生命的危难关头救我的人是谁,他再也没有来过,一直到我死。

网络上的追杀就像是恶梦。Batman在背后面露狞笑,刀上滴着鲜血,呼喊着向我扑来,我满身是伤,牵着雪浓的手,没命地往前跑。在后来的梦里,我总是走上悬崖,长叫着坠入深谷,回首时还看见雪浓美丽清纯的脸,而在网络上,我看见的却是“逍遥客栈”。

我以前遇到过很多次危险,都是躲在“逍遥客栈”中避过的。李逍遥在现实中是个怎样的人我永远不会知道了,但在网络上,他可以算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他收留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甚至还收留了一条叫“笨猪”的流浪狗。他永远豪爽热情,庇护朋友,他开的客栈是《风雪江湖夜》中最热闹的地方,直到Batman把它烧成灰烬。

我在客栈深处的枯井里看着Batman大步走近,后面跟着数不清的凶徒。

Batman:“两条路,交出人来,有白银千两,否则,你准备收自己的尸吧。”

北风吹过,百木凋零,李逍遥瑟缩地躲在一件旧棉衣中,满脸堆笑:“大侠,小的只是个生意人,哪有胆子跟您老人家作对呀?姓慕容的没来过,不信您进去搜。”

Batman劈面一掌,将李逍遥重重打倒在地,他艰难地爬起来,嘴角沁出鲜血。

Batman:“你敢骗我?知不知道这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身后的人群齐声作吼,惊起檐下的乌雀,振翼远远飞走。

雪浓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作emote说她“吓得缩成一团”。我看见屏幕上出现这样的信息:“我们快走吧,不要连累他爸。”雪浓一定是太迷于情节,太紧张,所以把“不要连累他吧”打成“不要连累他爸”,我看着面露微笑,但在今天看起来这更像是一个深刻的预言。因为雪浓的父亲就在我们见面的第二天自杀了。从那时起,雪浓开始相信我们的悲剧是早已注定的,不可避免,就像是我们虚拟的命运。

Batman一刀砍死李逍遥,然后火烧“逍遥客栈”。我给雪浓服下一颗避火丹,从灼热的火窟中逃出,牵着雪浓的手继续逃亡,直到边城,直到Batman将我们两个杀死,沉入冰河。

如果不是陆小凤,我会很快结束我虚无的传奇,后来那些悲伤也不会让我如此刻骨铭心。但生命永远无法由自己安排,不管是虚拟的,还是真实的。

(三)

从一九九八年的七月开始,我的生命逐渐走入低谷。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早有安排,还是因为遇见了雪浓。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刻起,生命似乎就没有平静过。虚拟的我进入了死亡通道,无处容身,在茫茫雪地中悲伤地逃亡,现实中的我也在经历前所未有的伤痛。

被Batman打伤的第二个深夜,何晴把灯打开,坐在床前静静地看着我。

我还在做梦,梦里重复着前一天的逃亡。一次次落入悬崖,看着雪浓在岸上泪流满面,雪浓的脸和何晴的脸不断地重合,又不断地分离,让我真假难辨。

死去的我在云端对着自己的尸体微笑。我的灵魂在凌晨走上一条空荡荡的长街。北风吹过,木叶飘零,长街尽头有一个老人在默默静坐。以后的事我分不清是梦里的,还是真实的,我听见有人轻轻对我说:“你注定要在尘世受尽磨难,你注定要漂泊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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