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看不见的城市》
作者:王志弘
一
在意大利小说家伊塔罗·卡尔维诺(ItaloCalvino,1923-1985)的作品中,「城市」一直是个重要的主题,其中又以《看不见的城市》(InvisibleCities,1972)最为富丽璀璨,一个个城市的故事贯串成为令人爱不释手的珠链,娓娓道来城市人生的迷魅。本文的评论不以文学批评为主旨,而要将这本小说放在都市研究的脉络里来谈,连结上都市史的书写。但是,一本在书架上归类为文学作品的小说(fiction),以其虚构(fiction),和学院里的都市研究有什么关联,甚至对都市史有所启发呢?这是个根本的问题,也正是本文评论的线索。城市与历史虚实真假的判准在哪里?都市史写作的价值与效用何在?怎么样才能穿透虚幻与现实的暧昧界线?被评为「魔幻写实派」的卡尔维诺,在他的城市「文学」里,会有不寻常的看法吗?
二
这部「小说」的正文,可以轻易地区分为两个部分,以不同的字体做形式上的标明。第一个部分是每一章各有标题的短文,第二个部分,则是每章前后马可波罗与忽必烈汗的对话情景。
如果说这本书有一个明显的「情节」,那就是马可波罗向忽必烈汗报告他曾经出使游历的各个城市的奇闻,以及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互动。不过,仔细阅读这些城市的故事,可以发觉叙述的内容,偶尔会超出了我们所熟知的马可波罗游记的时空背景,例如摩天大楼、机场,以及一些后来才会出现的城市名称(如洛杉矶)。因此,我们可以轻易地构想另一种情节,就是卡尔维诺自己透过两个「戏偶」,将古往今来的城市故事搬演给读者观众(「作者」现身说法,以凸显小说之为虚构,正是后现代小说所指认的特征之一:或者,这可以布莱希特(BertoltBrecht)「史诗剧场」的「疏离效果」来比拟?)。或者,我们可以解脱对马可波罗游历的时空背景预设,迳自认定书中的马可波罗和忽必烈,有特殊的时空穿梭本领,《看不见的城市》因此不过是一部刚好有马可波罗和忽必烈两个角色的小说。
《看不见的城市》引用一个溷杂了史实(忽必烈)和小说(《马可波罗游记》)的典故,其实正好点明了卡尔维诺跨越虚实分界,允许读者多重解读、多所思辨的「用意」(作者的用意何在,一直都是个留给观众玩味的题目)。
扣除了各章前后马可波罗和忽必烈的对话,本书总计有五十五个城市故事,归属于十一个主题,意即每个主题有五篇故事。(这些故事的出现顺序,依其标示法和出现章序,有一种结构性的关系,除了第一章和第九章各有十个故事外,各章有五个不同主题的故事,并依序每章出现一个新的主题,依标题排起来,正好是五四三二一的顺序。这种有秩序的安排似乎是卡尔维诺的偏好,或许反映了结构主义与符号学的形式趣味,但是本文不拟继续深究。)
以下依序概述这十一个主题所含括的意涵:
·「城市与记忆」
第一个主题述说城市的记忆,张开了空间与时间与事件所交织的记忆之网。不同的故事言及记忆的不同面向与内容:影像的记忆、氛围的记忆、心情的记忆、感觉的记忆。复杂的记忆牵绕人心,与现实纠缠。不过,如果为了方便记忆(这里出现了博闻强记的理性企图),而强使城市不动,则城市枯萎,沉陷记忆之中,则人生枯萎。而且,经过时间的改造,城市的血脉终致断裂,记忆中的老城市,真的只存在于记忆和影像之中,只是想像所串连起来的连续性,依然发挥了解释、评价与影响现实的作用。
·「城市与欲望」
有创建一座城市的欲望,有一座城市所创建的各种欲望,欲望是对应着缺憾与幻想中的满足而升起。但是,欲望的形式与形成不全然是主观的臆想,做为人类之活动沉积的城市,正以其固化的形式赋予欲望形式,或者说是将欲望投射在空间化的形式之中,并同时以其空间布局,捕捉飘忽的欲望。可是,为了拢括所有新起的欲望,城市也不得不随欲赋形,与时俱变。
·「城市与符号」
这一组故事描述城市所披的抽象符号外衣,阐释名与实、符征与符旨、语言与事物之间的分离和不一致,进一步点出城市的表面与内里、灿烂与灰暗的两分。更重要的是关于城市的论述、描述城市的那些字眼,经常取得了自存的生命,而取代了地面上的城市。吊诡的是,如果我们没有了字词,甚至无法想像和记忆城市,符号的外衣原来不是可以穿脱的定制衣饰,而是随着城市一起成长变化的表皮,紧紧黏着城市的筋肉。
·「轻盈的城市」
这些故事说的是城市组构的「原型」:千井之城地底湖的构造、欲望与城市形式配搭而造起的城市、只由水流的管线构成的水神之城、工作和玩乐两个半边拼合而成的城市、吊挂在山谷上的绳索之城。这些故事以不同的切面,讲述构成一座城市的骨架、结构或原理。这些或许不为居民所识的原理,并不因此减损其左右城市命运的能力,并且经常在据之而构筑起来的传说、神话和宗教上,显露其若隐若现的身影。
·「贸易的城市」
在贸易的城市里,交换的不仅仅是金钱与货物,同时进行的还有记忆、欲望与眼光的交换,身分、角色与生活的交换,乃至于整座城市的交换。在交换的时刻里,交换的各方也建立了关系,而这些关系经常是固定模式的重复,交换常常只是元素的互换,而非结构的转换。不过,在交换的过程里,在关系的网络里,移动通行的路径是如此繁复多样,即使关系的结构不变,往来互动的方式却无穷尽。
·「城市与眼睛」
这一组故事说的是观看,是观看所预设的一段距离与位置,是观者与被观者的对应。一座城市的形貌随着观看的心情、立场、角度与生活方式而定。每一双眼睛里映照着一座城市,千百万双眼睛里映照出来的城市所构成的溷合体,是否正好是地面上的那一座城市呢?
·「城市与名字」
城市的名字将关于城市的论述和字词都凝缩起来,成为一句咒语。城市的名字与实质,城市的论述与现实,论述与记忆之间,总是有差距,但正是有这些差距所展开的空间与时间,人与城市才得以存活,而不致窒息。城市的名字归予城市的所在地,还是归予造就城市的活动和人?或者根本就是归予名字所唤起的记忆和景象。城市名字的更替与维系不仅是岁月与地理的转移,同一个名字底下,有着城市的错乱系谱,以及古老城市之名的荣光所促动的建构系谱的欲望。
·「城市与死亡」
死亡不仅是时间的断续,也是空间的隔离。这一组故事讲述城市里人的世代承递,以及结构的长期变化。死去的不是已经消失而不再存在,死亡是一个现存的范畴与领域,散布在城市、言语和实际的日常生活之中,因此,「过去的」对于活着的,进行中的事物,仍有其模塑的力量。如果诞生使得存在有希望,那么死亡使得存在更为真实。
·「城市与天空」
这一组城市与天象的故事,视天空为城市(人世)的理想、欲望与真理之所在,天体的运行法则,经常被视为城市组构的原则。天空也代表一个全盘的视野,由此可以侦知和观测我们置身城市的织理之中,所看不到、察觉不到的事物或道理。但是,天象与天体不正是人类世界的投影吗?那么到底哪个是原理或根本的所在呢?
·「连绵的城市」
都市的蔓延与自然世界的被侵吞,是卡尔维诺在这组故事里为之叹息的现象。现代城市的广袤,是城市向外扩张的结果,而且城市是一个消费与制造垃圾的核心,将残余推挤到边缘;而都市景象的重复,使得不同都市的名字失去了实质的差异。最终,都市成了没有外在,没有自然,没有一个可供逃离、脱身和反省观照的对立面的庞然怪物。
·「隐匿的城市」
潜隐的、看不见的城市,不是目光之所不能及,而是心神不在之处,是被忽视的地方。隐匿的城市是想像、欲望、记忆、死亡、记号的包被之处,看不见的丝线穿透绑缚了意想不到的人事物的组合。这些隐匿的东西也许一直存在,但看来像是只在一瞬之间,或许只有在日常生活刹那的裂缝里,才能见到与察觉。只有以不同的眼光,怀抱好奇,于不疑处有疑,才可以照亮这些角落。
三
其实,十一个主题或隐或显穿插出现在每一个城市故事之中,而不拘限于标题。藉由忽必烈和马可波罗的对谈(听故事者与说故事者的关系),卡尔维诺传达了另外几个重要的讯息,都是有关叙事与论述的建构,以及真实和虚构之难分:
1、习得忽必烈的语言之前,马可波罗以物品的搬弄,配合了手势来表达,虽然在意义上不像语言那样精确,却因此有多重解读的可能,听者与读者可以自在地想像,也可以索性略去不理,有参与其中一起操演的空间,不必像听熟悉的语言一样,必须逐句逐字依循规范,而被绑缚在僵硬细密的正文之中。据此,《看不见的城市》就是一则则的寓言,是有言外之意,而读者必须自行思索的寓言。
2、论述没有穷尽之时,总是有可以继续说的东西,这不是因为无法造就一种论述的原则或规律,来掌握一切可能被提及、被描述,因而可能存在的事物(以论述来捕捉现实,已是好几代人的意图),而是因为论述背后总是有浮动漂移的欲望,使论述一直编织下去,甚且论述谈论的就是论述本身,而真实则只做为论述(欲望)的对象而存在,不再有一个论述之外独立独存的真实可以辨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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