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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第2页)

他熟悉那脸上的表情,尽管他一再想忽略或者视而不见。那是向他求助的表情,继而变

成一片声声断断的倾诉。梦里开始幽幽地飘下梧桐树开出的紫色花,宛然还是四月的校园,他甚至看到了瘦雏的鸟,像是她曾叠过的纸鹤一样在那张脸的前面一飞而过。

他越发地明白,这张脸已经衍变成一面背景,一面适用于所有梦境的背景。在它的前面,可以是校园,梧桐树,鸟或者其他一切有着那段时光标记的事物。这些都像一出一出的戏,在那张脸的背景下上演,所以注定它们都被打上了哀伤和求救的符号,像总是要横亘到他面前的眼睛,和他四目绝望的对视。

她还是17岁时粉生生的面容,桃花颜色,眼瞳里装着深静的琥珀。她因为太久和他疏离而变得有点生硬,淡淡地说,你是不是应当来看看我了?

她又哀怨地命令道,你要回来,来看看我。

他僵直地站立在那里,好像再次是从前那个因着爱情到来欢喜激动的少年。他因为那一生只来过一次的爱情,流出了眼泪。

2)女孩吉诺是在体育课上发现陌生的男人正在隔着学校操场的霉绿色铁网盯着她看。她侧了侧眼睛,然后继续广播操动作,告诉自己要保持平静。

周二上午第三节是体育课,她的班级被分成四排在篮球场上练习广播体操。这是每学期运动会开始前一周的必然会做的准备,在每个春天秋天里周而复始地重复着,令吉诺感到非常厌倦。虽然才是秋天,风却开始有小刺儿一样的扎得人十分难受,吉诺晃了晃头,把落在头上的半截梧桐树上落下来的小枝甩了下来。

她因为个子矮小而站在第一排,因为直接面向体育老师站着,她不能太偷懒,不然惩罚会是一个下午都留在操场上做操。所以尽管她十分厌恶,却仍是尽力把手抬高,把动作做得充分。在做第七节转体运动的时候,她蓦地发现有个男人冷飕飕的目光穿过操场的铁网直射过来。那像箭一样飞过来的目光里,她好像听到了羽毛和空气摩擦出的唰唰的声音。她迟疑了一下,正要上举的手臂悬在空中停顿了几秒。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抬起手臂的时候会露出一小段腰肢,这让她有些不好意思。然而她转念又想,怎么能知道他在看的就是她呢,那么多的同学。

但是她很快发现,当练习结束,队伍解散之后,那双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她。她和四个女孩开始玩排球,她装作不经意地侧了一下脸,她看到男人还站在刚才的位置,目光穿行而至,之间没有任何的障碍物,然后它像是太阳下的一块阴翳的光斑一样贴在她的身上。

排球再飞过来的时候她没有很卖力气地跳起来,因为那样再次露出一大段的腰肢。

她变得有点六神无主,几次飞过来的排球都没有接。她在几个女孩开始怀疑她和抱怨之前开口说,她感到有点头晕,想去一旁休息一下。说着她指了指小腹,那几个女孩知道她的意思是例假来了。于是都同情地点点头。吉诺退到了几个女孩子围成的圈子之外。她站在那里,眼睛立刻向着陌生男人的方向看过去。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远,而男人的表情根本无法看清,他动作的幅度也微乎其微。可是那个时候吉诺却十分肯定,那个男人抬起一只手,放在胸口高的位置,向身体内的方向勾了一下,像是在示意她让走过来。她心里还在犹豫,一只脚却已经向着他的方向抬了起来。

吉诺迎着男人的目光,心怦怦地跳得厉害,迈着比平日里慢下很多的步子,走到篮球场的铁栏杆前。她是面对着他走过去的,却不怎么敢抬起头看他。她在离他还有三五米的地方停了下来,站定了,微微地抬起头来,有点迷惑地看着男人,像是问他:你是在叫我过来吗?

吉诺的跳马(2)

女孩吉诺穿着一件圆形娃娃领的玫红色开身毛衫和一条相当普通的深蓝色牛仔裤。她偏爱玫红色因为这会称得她原本雪白的肤色更加光洁,当然,她也没有更多的选择,除却校服之外她一共有三件秋天穿的衣服,出于对玫红色的偏爱使她几乎在整个秋天里都穿着这件玫红色的毛衫,天气太冷了也只是在里面多套件衣服。因为身材矮小,她脚上的淡雪青色和白色相间的运动鞋有点像童鞋,十分可爱。她梳着两条刚刚蹭到肩膀的小辫子,绑头发的皮筋也是艳艳的玫瑰红色。她的头有点超出比例的大,而身体平而淡薄,尚没有开始发育的样子

,说她已经是读高中的女孩肯定没有人会相信。

男人端详着她的脸,仿佛想要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些熟悉的东西。她有一张尖尖下巴的小脸,额头有点高,眼窝很深。这使她的脸有十分分明的骨骼层次,几乎没什么肉,苍白得好像深冬的天气里整夜都冻在外面的蔬菜。鼻子有点塌,上面起了一层淡褐色的小雀斑。如果她皱起鼻子小雀斑们会像一片来四面涌来的鸟儿一样栖落在一起。他觉得她的面相并不熟悉,倒是神色很像他的一个故人。

男人没有搭话,虽然他明白她走近的意思,她应该对他充满宽容的好奇,她想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先开口对她说话。这是一件有些趣味的事情,尤其对于她这个年龄的女孩来说,当发现有个陌生的男子在不远处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的时候,她感到了一种凛冽如酒精般的冰凉液体注入身体里,她有中嚓的一下被火柴点燃的兴奋。

这是北方的秋天。校园里种得是平淡无奇的梧桐树,空有的高大,却毫无风情可言,照旧只是在秋天到来的时候例行公事地戴上藏红色的头发。而这一花招,就像是已经无法再换得小孩子信任和欢乐的把戏,在这一季已经可以完全被忽略了。吉诺在这一刻之前其实并没有深深地研究过她过得生活。她觉得那就像是个一碰就会迸出水来的阀门,她一直能做的也只有不动声色地看着它,即便觉得它生得像是一颗毒瘤一般令人厌恶,也不敢轻易动它。相对的平静有时候是十分可贵的。她这样想。但是这一切在她发现这个男人,并且走向他的时候,都有所改变。也就是说,她这一刻站在这里面向一个陌生男人,身后是热闹的排球场和玩耍的女伴,忽然之间感到了一种哀怨。

这种哀怨就像忽然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脸,却并不急着去护痛处,只是木木地站着,思味着自己所有的苦痛,然后就感到那苦痛越来越多地飞过来,涌过来,像是一时间密密麻麻回巢的蜜蜂。于是就生生地心疼自己,几乎要掉下眼泪来。她为什么会如此她自己也不清楚。也许只是在太多的日子里她都显得过于平凡,日子过于平淡,像是总忘记化点淡妆再出门的潦草女子,蓬头垢面地虚度每日。多可耻。她一遍一遍提醒自己,她在一个最好的年龄里,她一定要让它有点不同。

“连一个美好的梦也没有。”她常常自嘲地对自己说,那种绝望像是酷寒天气里的漫天纷飞的雪花钻进脖子里一样,一丝一丝地刺得她生生的疼。

她现在站在他的面前,隔着三五米,看见男人是络腮胡子,双眼皮的眼睛很深很大,他肤色黝黑,虽然开始谢顶脸上却没有几条皱纹。这个男人超过了三十岁,她只能这样粗略地估测,因为男人的年龄一旦超过三十岁就仿佛逾越了她可以猜度的界限,她根本不能做出正确的评估了。男人穿着一件领子上三颗扣子都没了的墨绿色毛衣,身下是洗花了的条绒灰裤。他的皮鞋上有泥水,因为没有下雨附近也只有柏油马路,她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是,他或者是个花匠也说不定,——其实她是个骨子里溢满了浪漫气息的姑娘,爱情小说里在花园里种下海潮般声势浩大的玫瑰花的花匠一直在她的小脑袋里翻波腾涌,而不经意出现的陌生人或者忽然之间就会领着一匹上好毛色的白马笑盈盈地冲着她走过来。

而此刻她却十分担心这只是个误会,——他并不是在看她或者他没有任何话要对她说。她猜想她的身后,那些女伴们已经发现她走了过来,她们一定在注视着她,那种一大片一大片漫过来的目光已经像是巨大而有力的手掌似的推着她,所以她是不能退的。她如果就这么转身回去该是多么尴尬。她等待着,甚至开始用目光鼓励他,让他开口对她说话。

吉诺的跳马(3)

他终于开口说:你们不跳马吗?

吉诺愣了一下。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问出这样一句话。他这样一直看着她,一直像是要对她说话,用手势示意她走过来,难道就只是想问问,你们不跳马吗?

吉诺的心陡然凉去了大半。她咬了一下嘴唇,心里问自己说,那么你想要他说的是什么

?吉诺在很多时候都喜欢自己质问自己,——这是十分寂寞和胆怯的人的通病,他们热衷于自己和自己说话,在自己和自己的舌战中找到那种现实中永远也得不到的占据上风的快感。诘责,质问,然后在压迫下无话可说,于是可以令自己变得安稳变得甘心于现状。

她带着失望,不过仍旧十分认真地回答了他:不,我们体育课不跳马,我们现在练习广播体操和打排球。她说。

他像是获得了十分宝贵的信息一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们都没再接着说话。他那站在学校铁网外的身体是歪歪斜斜的,大缕的风钻进了他那没有扣子的毛衫里,他头顶那稀稀拉拉的根本遮掩不住头皮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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