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天,赵大刀在用一种诀别的心情和这支部队告别。一切都是那么的令人留恋,宿舍、马厩和操场,他一遍遍地摸了,看了。这次离队和以往不同,他知道,这次离开将是永远的。
自从穿上红军服装的那天起,部队这个集体就接纳了他,近二十年的戎马生涯,他早就把部队当成家了。在天津的那段日子里,从养伤到转业,是他离队最长的时间,人离开了,但他的心一直放在部队上,就是在战俘营里,自己也是和战友们并肩战斗,他从未感到过孤单。
现在就要离开了,何处又是他的家呢?他开始流泪,默默的,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让他魂牵梦绕。
最后,他长久地注视着就要分离的枣红马,马也亲人般地望着他。
他说:伙计,我就要走了。
他说:伙计,还是你好啊,我真羡慕你。
他又说:我真想变成马,和你一样,永远留在这里。
说到这儿,他就说不下去了,双手捂脸,蹲下身子,肩膀一耸一耸地,哭了。
李连长找到他,兵们也围了过来,他们怀着不舍的心情来与赵老兵告别。
李连长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嗫嚅道:赵老兵,你、你以后有空就来看看,五连的人都会记着你。
赵大刀想冲连长笑笑,咧了咧嘴,却没有笑出来,就说:连长,还是你们好,赶上了好时候,现在的部队兵强马壮,真好。
他真心实意地羡慕着这些年轻的军人。
李连长激动地把赵大刀的手捉住了,涨红着脸说:赵老兵,你永远都是我们五连的人。
赵大刀的眼皮跳了跳,有一种决心一下子就坚定了,思维也一下子顺畅了。他望着连长,恳求道:连长,这次演习,让我去尖刀排吧,这是我最后的请求了。
李连长怔了一下,面对赵大刀的请求,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只是说:赵大刀,我答应你。你还有什么要求,只要五连能办到的。
赵大刀摇摇头道:我只想最后再冲一次锋,像个真正的军人那样。
这时,他的眼里凝了泪,李连长的眼里也潮湿了。
演习的日子到了,这是骑兵团的一次联合演习,骑兵在前,步兵在后,他们要完成一次阵地厮杀——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杀过去,步兵随后排山倒海地赶到,胜利的旗帜插上了主峰阵地。至此,这次演习也就结束了。
骑兵尖刀排在队伍的最前沿,人和马列队呈雁阵状。领头的便是李连长和赵大刀。赵大刀骑着枣红马,马似乎又嗅到了硝烟,亢奋得浑身发颤,不停地打着响鼻,嘶鸣着。赵大刀目视前方,手里握着战刀,胸前挎着冲锋枪,目光坚定而沉静,眉宇间透着一股杀气。出生入死的频繁战事,早已历练了他的成熟和稳健。眼前的赵大刀,又是一个英姿勃发的军人了。
三颗信号弹腾空而起,那是冲锋信号。骑兵风一样地向前奔去,刀光剑影,杀声雷动,快感电流般地在赵大刀的身体中流过,一股豪情从心底升起,伴随着火光和硝烟,他向着军人的理想之地勇猛进发。
骑兵的后面是更为强大的步兵,潮水般涌上阵地的主峰。按照事先的准备,部队攻克主峰,演习也就结束了。然而,赵大刀却并没有停下来,马带着人一直冲下去,冲下主峰,向前奔去,只留下一声马的嘶鸣。赵大刀再没有回一次头。
李连长喊了一声:赵大刀,停止前进!
赵大刀就像没听见一样,李连长带着几名骑兵,追了过去。
一切都已经晚了,山崖边,只剩下了那匹枣红马。马趵着山上的碎石,绝望地冲山谷长久地嘶鸣着。山谷静寂,没有一丝回声。
李连长赶到了,冲着谷底大喊:赵大刀——
兵们也一起喊着:赵老兵——
赵大刀牺牲了,他完成了最后一次冲锋,人却从山崖上掉了下去。
关于赵大刀的牺牲,五连有着几种说法。其一,有人证实,当尖刀排率先冲上主峰时,赵大刀的枣红马受惊了,一路狂奔,最后把赵大刀摔下山崖,自己却停住了。也有人说:赵大刀为了保护马不被摔下山崖,自己掉了下去。种种说法不一而足,但结果是一样的,骑兵团五连战士赵大刀,在演习中牺牲了。
马起义军长来了,他只看到了赵大刀的坟。坟墓就在主峰高地上。他托着帽子,前前后后地绕着赵大刀的坟转了三圈,然后冲随行的人说:这是一块好地方,作为阵地易守难攻,把赵大刀葬在这里,好啊!
后来,人们都散去了,只剩下军长一个人时,他坐在赵大刀的坟前,高瞻远瞩地望着。有风吹过,树叶沙沙地响起,蒿草浮起了波纹。
军长说:大刀,这回你不用跟我走了。
军长还说:大刀,你总算永远地留在这儿了,这是你的阵地,要把它守好啊。
说完,马军长站起身,戴上帽子,冲赵大刀敬了个军礼。他的右手放下时,脸颊上滚下两行泪水。
从那以后,马军长仍时常到骑兵团。他一来,就骑上那匹枣红马,到赵大刀的坟前坐一坐。有时会点上一支烟,青烟袅袅地燃着,低声地和赵大刀说上一会儿话。没有人知道军长说了些什么,只有军长和赵大刀两个人知道。
坐过了,也说过了,军长牵着马,一步步地走了。
树叶和蒿草发出了沙沙的响声,那是战士赵大刀的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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