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俩此时坐在四面漏风的花园凉亭里,切身体会着沁人心脾的寒风和细雪,逐衡紧了紧外袍,光看着梅子上的冰碴,便觉得一阵凉气已经钻进了胃,不想吃,但架不住江纤尘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只好拿起一颗,生无可恋地放进口中。
他忧虑着外界的情况,没什么心思跟熊孩子闲聊,便直截了当切入主题:“你要说什么?“
江纤尘眼睛一转,也不跟他委婉:“你没把我发病的消息告诉哥哥吧?“
“没。”
“别告诉他,也不要告诉任何人。”
这姑娘说话时,面上的表情是随心里的想法来的,基本看她的眼神便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此刻这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眨来眨去,一副“你快问我呀”的急迫样子,善解人意的逐衡只好诧异睁大眼:“为什么?“
江纤尘拿样似的沉吟了一会儿:“让我想想怎么说。”
她掰开一块香甜的点心,在掌心碾碎,走到亭子边,往后方的水池里丢去——水里也没养鱼,她纯粹在浪费粮食喂空气:“我哥哥是要飞升的,就该无牵无挂,我不想成为他的累赘。”
逐衡:“……”
好样的,我是不是被内涵了?
江纤尘一转眼便看见他神色复杂地舔了舔唇角,刚想解释一句,他幽幽叹了口气。
“照这样讲,我也是阿冽飞升路上的绊脚石……唉,我耽误他修行,妹妹不会恼我吧?”逐衡又叹了一声,垂下眼帘。
江纤尘:“……”
她一言难尽地想,你个八尺男儿,为何茶里茶气的?
但她恼不恼,能影响到江冽么?她哥一旦做了决定,谁都拉不回来,他既然做好了陪这道侣虚度光阴的打算,她只能怒其不争了。
江纤尘正色地说回正题:“你误会了,我没有在说你……唔,我身中无可解的妖咒,早年哥哥为了这咒浪费太多修行时间,我不想再耽误他了……你想不想听我讲讲这件事?”
逐衡眼神晃了晃,收起了逗她的心思。
事实上,他与恶鬼缠斗万年,也从来没见过如圣后和圣女这般,从娘胎里“遗传恶鬼”的情况。
通常,恶鬼附身活人的血肉后,会与活人的神魂抢地盘,当这具神魂承受不住鬼气的侵蚀,便会被鬼气撕裂。
而神魂被撕裂,肉身也会随之损毁,同时鬼气亦随着所附肉身的毁灭而消失,简言之,被鬼附身的人,如果不能用自己的修为和神魂“消化”掉鬼,结局便是跟鬼同归于尽。
神魂的强悍程度与修为的高低,又决定了这具肉身可以承受多强的鬼气——可教逐衡难以估量的是,以凡间修士的修为,最多能消化到什么程度?
他是被天地灵气滋养化形的,在修行一途走了“捷径”,相当于凡人刚出生便直接飞升,对“锻体到渡劫”这个修行过程没有任何概念。但他道侣是渡劫、风初醒是化神,他勉强能衡量出“渡劫”与“化神”这两阶需要达到什么样的修为。
不提江冽这个“修行异类”,若把风初醒放在万年前的大荒,约莫能与刑天打个平手。
当年逐衡见到的圣后虽行将就木,但他能感受到,圣后修为不比风初醒低,如此类比,能把刑天折磨得形销骨立一心求死,得是个多强的鬼?
但这鬼居然至今没把这小丫头侵蚀干净!
一瞬间逐衡神思急转,面上半分未显,只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了几分,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讲吧。”
“早年我爹娘跟老妖王打仗,我娘被老妖王暗算,中了妖咒,生下我便走了。在我小时候,我身体非常差,但魔域最有名的医修都没查出问题,爹爹他们便以为我只是体弱。”江纤尘停了停,垂头拨弄掌心的碎渣:”直到后来有一天,我提剑刺了一只狐狸——不对,不算是我刺得!”
“那只狐狸你也认识,时崇。他耍手段迷惑了我爹,让我爹把他许给我哥当道侣,我一气之下提剑去找他——其实就想吓唬吓唬他,但提起剑的瞬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听宫人提起,我那夜就像被夺舍了一样,往他心口扎了一剑不够,还阴森森地吵着要剥狐狸皮。“
“宿伊——哦,便是把我照顾大的侍长,那天直接被吓哭了,她说我娘中妖咒后,起初便是失了神智,然后才是骨肉,慢慢分崩离析。“
“谁都没想到,这妖咒不仅无可解,居然还能顺着娘胎种到我身上。”江纤尘叹了一声:“但说到底,我能好好长大,便已经很幸运了,以往每当咒发作,父兄和各位长老都能用修为强压下去,所以这么多年虽然辛苦了点,我还是活得全须全尾的。”
逐衡的眉极轻地皱了一下。
恶鬼是七情八苦混着不散的怨魂所化,最擅勾出人心里的负面感情,被鬼侵体的人通常会脾气极端、性格恶劣、做事不由自己掌控。
极端的七情八苦,江纤尘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
可是与“娘胎遗传鬼”一样,他也从没见过,屡次发病屡次用修为压制“妖咒”后,这人还能活得好好的——尤其是神智,她虽然顽劣,但是神智清楚,没有一点疯的征兆。
逐衡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单纯感兴趣一样随口问道:“唔,那你之后还有失去意识的时候吗?就像他们说的,被夺舍了。”
“我……不知道。”江纤尘顿了顿,才说:“没听人说起过,可能没有了,也可能他们不敢告诉我……反正在我眼里,妖咒之后再也没打过我脑子的主意,都只对我的肉身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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