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渡轻轻一笑,走到一张椅子前坐下,解开腰带,将外衣脱了,露出白玉般的匀称上身,胸前横着一处两寸余长的伤口,上面已经结了浅褐色的硬痂。
旁边谷刑早已取出一只小瓶,将里面的药膏细细地抹在那处伤口上,北堂戎渡眯着双眼,手指轻轻敲着椅子扶手,说道:“毕丹是个聪明人,也有野心……前时我军已将各部意图由苗疆回援的胡人赶回南方,如今南方的水正浑,各大门派世家你争我夺,咱们眼下也在这里趁乱捞了不少好处,再过一阵,也该开拔回去了,毕竟仅凭我如今手中的这些人,实在没可能荡平南方,也就先在南面这里混水摸鱼,弄些好处便罢了。”
此时谷刑已替北堂戎渡上好了药,闻言,便低声道:“回爷的话,上回聚集的那批胡夷俘虏,已到达京城,用以筑造城墙,修建大都……其间途中死五百余人,实到京中七千四百余人。”北堂戎渡听了,点一点头道:“也好,我手上如今又有近三千胡人,你吩咐下去,将他们统统押回去罢,还有我们搜括来的财物,也全都尽数派人运回,父亲那里百事待兴,建宫修城之流,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
谷刑低声领命,北堂戎渡披上中衣,想起北堂尊越熟悉的俊美面容,心中忽然隐隐有些生热,自己此次带兵在外已有时日,也不知从前的无遮堡,如今又会是怎样一番气象?
……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宝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迎军的队伍已缓缓行至城外,一片马嘶声中,三百精骑流水一般从中分开,马蹄声声之中,一名身披银甲的少年将军策马走到前方,凝目而望。
座下的马儿低声嘶鸣,北堂戎渡眼望面前的景象,心里涌起一种淡淡的荒谬感,一时间不由得感慨万千,此时距离他率兵外出不过小半年,而如今竟已觉得一切都仿佛十分陌生,但见眼前城池巍峨,平地拔起,虽还未曾尽数建成,但那一派巍伟恢弘之象,已然峥嵘毕现。
身边有迎接的官员团团簇拥,其中一名中年人恭声道:“……请世子入城罢,王上只怕已是等候多时了。”北堂戎渡微微一怔,这才嗯了一声,一时间收摄心神,手上轻扯缰绳,驾马朝前行去。
入得城中,清水撒道,兵士戒路,但见王城内外行人拥攘,商旅辐辏,街道繁华,一眼看去,货摊琳琅满目,客栈酒楼林立,竟是当真已有了王者之都的气象,北堂戎渡刻意压低了速度,在一干官员的陪同下,缓缓朝着王宫方向行去。
不多时,长街尽头,朱红色的宫墙已近在眼前,远远望去,重重宫檐挂于天际,威严尽显,其上的琉璃瓦在日光下,反射出夺人眼目的色泽。随着队伍徐徐向前,长长的城洞之后,两侧三丈高的沉重庄严的朱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沿宫深深,竟不知有几千重,北堂戎渡一路而行,心中不禁暗自感叹,从前的无遮堡经过无数人力改建,如今除了大略还能找到一些熟悉的影子之外,其余已难觅踪迹,数不清的能工巧匠呕心沥血,殚精竭虑,万人齐心而起,方才造就了眼前这样的巍峨深宫,尽显王者气象,不但如此,眼前的王宫甚至仍还未曾竣工,想必还需不少时日,才能够真正建完。
一时间有内监请北堂戎渡下马,坐上软轿,沿途碧水摇波,软红十丈,待走至一处角门后,又多了十余名内监接引,分花拂柳开路,直到半柱香之后,方行至一座巍峨宫宇前,正门上‘移澜宫’三个明晃晃的金铸大字十分显眼,周围飞阑若虹,长桥卧波,复道行空,亭宇相连,百尺楼台,雕栏林立,旁侧各有别殿两座环绕,楼阁五六间,四周遍种奇花异草,此时正是夏初,但见树木挺拔,花草妍媸,池中碧波如镜,湖光翠色,水气氤氲,有千朵万朵莲花开遍,朵朵绽放,一阵风过,花摇叶动,莲香如海。
软轿徐徐停下,轿外一名品级较高的大太监将轿帘轻轻掀起,恭敬道:“……请世子下轿。”北堂戎渡微微眯起眼睛,低头跨出轿去,抬首便见迎面一行数百人正站在不远处,为首的青年蓝袍玉带,发束金冠,周身修雅宜人之气,自是沈韩烟,手中牵着一个小小的女童,五官极精致,玉雪可爱的模样,头上扎着小辫,穿着大红衣裳,颈中挂有一只明海玉飞凤项圈,其后是谢、宋二女,皆精妆华裙,明显长大了些的孟淳元站在沈韩烟旁边,身后内监宫女无数,见了北堂戎渡,皆伏跪山呼:“……恭迎世子回宫!”谢、宋二人亦且福身,唯沈韩烟牵着北堂佳期的小手,徐徐上前几步,含笑不言。
北堂戎渡几步走过去,心下又叹又喜,将沈韩烟的手一握,心中有言语无数,顿了片刻,才轻吐一口气,悠悠道:“……你气色倒比从前要好。”说着,目光移向他身边的北堂佳期,情不自禁地便伸了手要去抱:“乖女儿,来,让爹爹抱一抱……”
北堂佳期此时已多少有些大了,原本满面好奇地看着她父亲,此时见了北堂戎渡要抱他,却也不怕,只是一扭身子,躲在了沈韩烟后面,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眼睛亮晶晶地瞧着北堂戎渡。北堂戎渡见状,一时有些尴尬,自哂道:“许久不见,佳期又不认得爹爹了?”
沈韩烟不觉一笑,弯腰摸了摸北堂佳期的头顶,轻声哄道:“佳期过来,去让爹爹抱抱。”北堂佳期有些迷惑地抬头去看了看北堂戎渡,忽然伸手对沈韩烟奶声奶气地道:“要阿爹抱……”沈韩烟把她抱起来,道:“佳期听话,好不好?”说着,便将她递给北堂戎渡。
北堂戎渡见状,忙笑着伸手去接,北堂佳期看一看他,又扭头看一看沈韩烟,依旧抓着沈韩烟的袖子,似乎是有些不情愿,但终究还是没有过多挣扎,让北堂戎渡把她抱住了,北堂戎渡十分欢喜,笑着哄她道:“来,叫爹爹。”北堂佳期扭股糖似地动了几下身子,眼望沈韩烟,见沈韩烟满面鼓励之色,转首见北堂戎渡亦是微笑,这才有些迟疑地小声道:“爹爹……”
北堂戎渡哈哈大笑,在北堂佳期柔嫩的小脸蛋儿上亲了一口,道:“好丫头,这才是我的乖女儿!”沈韩烟微笑着看他父女俩,道:“北堂,先进去梳洗一下罢,你刚回来,待会儿还要去见王上。”北堂戎渡点头道:“正是。”说着,怀里抱着女儿,与沈韩烟一同入内。
一时进到里面,只见殿中锦幔珠帘,雕梁画栋,珠帘道道,鲛绡重重,镂金大香炉内轻烟渺渺,甜香之气绵绵透出,幽怡醉人,实是富丽穷奢到了极处,几扇巨大的漆花长窗开着,正可以看见外面水上的莲花竞放,犹自芬芳,荷香飘散满殿,日光从窗外满满洒进来,将水上的疏影波光折射于地,点点斑斓晃漾浮跃,耀花了人的眼。
北堂戎渡由宫女引入浴室,服侍他入水沐浴,洗去风尘,解一解路上劳乏,半晌,北堂戎渡赤体站在大理石池沿上,两侧自有宫女将熏得香喷喷的一身长袖广口的藤黄华服为他换好,既而拢上金冠,跪在地上为其套上锦袜丝履。
不过是一炷香左右的工夫,北堂戎渡就已与小半年来时常的甲胄在身截然不同,袖口衣领处用金线绣了繁密的蟒纹,眼中平添一丝神采,眉宇之间也敛隐了淡淡的杀伐之色,磨去几分沙场催出来的戾气和锋芒,一张俊美绝伦的面孔上挂着似有若无的微笑,静似秋波,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翩翩贵公子,而非战场上那个纵横决杀的年轻统帅。当下北堂戎渡沐浴更衣既毕,这才坐上软轿,前往乾英宫。
到了乾英宫,却不见北堂尊越,北堂戎渡问过宫人,才知北堂尊越此刻正在平日里时常练功的伏波园,北堂戎渡想了想,当下就问清了路,又摒退左右,便独自一人前往伏波园方向。
一路花草奇茂,碧波淙淙如洗,莲下游鱼戏水,嬉戏自如,北堂戎渡走过重重亭宇,直到隔了密密匝匝的花丛,不经意间看见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心中才突然一跳,脚步顿时停了下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道挺拔高大的背影,站在一棵树旁,正自收掌,一身藏蓝的衣袍,腰束紫色宽围,长发半束半垂,衣袖紧紧扎进护腕当中,装束十分简练,看在远处的北堂戎渡眼里,只觉熟悉得简直就像是昨天才见过……北堂戎渡的眼眸中映着那人魁伟修长的背影,蓝色的瞳仁内有若星出云散,深如幽水,脸上似喜似乐,目光隔了重重花影,清透如同海上碧波,一时间右手不自觉地轻轻握起,然后又很快松开,鬓发被温暖的夏风轻轻吹起,片刻之后,忽然无声一笑,朝着那人走去。
鞋底轻轻踩过润绿如毯的草地,带起几点细碎的草叶,北堂戎渡徐徐走过去,走到那人的身后,既而抬起双臂,将两只手无声无息地自身后覆拢在男人的眼睛上,嘴角扬起一丝微笑,笑意浓浓,并不说话,手掌温暖,十只手指修长如笋,掩在对方敏感薄软的眼睑上,动作之中,不经意间就透露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亲昵之意——
此时此刻,若是有任何一个人亲眼看到了这一幕,恐怕都很难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这个驰骋沙场的少年将军,这个冷血残酷、杀敌盈野的年轻人,竟然会表现出这样充满孩子气的一面,用一双握惯了冰冷刀枪的手,轻轻捂住了一个男人的眼睛……
北堂尊越自然早已察觉到有人走近,并且知道是谁,因此也不惊讶,只是将双手抬起,同时脸上的神情变得柔和起来,有如冬日暖阳,覆住了北堂戎渡轻轻捂在他眼睛上的手,一面听着身后那人极轻微的悠长呼吸声,一面轻笑道:“……怎么,难道还要本王猜猜你是谁么。”
北堂戎渡从身后闻到了父亲身上的草木香气,他不说话,呼吸清浅,只是含笑,似乎就快要抿不住嘴角饱满将溢的笑意,而且也不松手——或许,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的缘故罢……北堂尊越突然‘嗤’地一声笑出声来,道:“……都是十六岁的大人了,怎么还这样淘气,嗯?”他说着,双手微微下滑,握住了北堂戎渡的手腕,同时嘴角微翘,慢悠悠地道:“再不松手,本王便打你屁股……”
北堂戎渡把额头抵在男人强壮的背脊上,不住地轻笑,连双肩都微微颤起来,终于开口道:“好罢,你可真无趣……”话音未落,突然北堂尊越猛地回过身来,在北堂戎渡的惊咦声中,一把其抱起,随即便往上抛去,北堂戎渡猝不及防之间,被父亲高高抛了起来,然后又重新稳稳接住,既而北堂尊越便双手扣着少年的腰,将对方半举起来,直到北堂戎渡开始挣扎,这才大笑着放开他,道:“还敢不敢了?”
北堂戎渡双脚刚一落地,就微微向后撤离半步,同时不轻不重地在男人结实的胸膛上擂了一拳,瞪了他一眼,彼此对视着,然后才半是恼火半是抱怨地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无聊,我小时候你就老爱这么乱抛我……要是你哪回接不住怎么办?”北堂尊越薄唇一弯,锐利的眼眸中如同寒冰乍破,化作春水,哂道:“你说说,哪次没接住你,嗯?”他望着北堂戎渡,忽然轻轻一笑,和煦如风,伸手抬起少年的下巴,让对方看着自己,北堂戎渡一愣,既而亦凝神与北堂尊越静静互视,彼时一阵风过,树上落花朵朵,两人互相看着彼此的眼睛,仔细逡巡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上的每一处细小变化,似乎想要捕捉到任何与从前的不同之处……
半晌,北堂尊越忽然笑了,缓缓伸出手去,似乎是想要将北堂戎渡拥进怀中,北堂戎渡见状,好象思索了一瞬,既而没等北堂尊越拥住他,便已自己抢先一步,蓦然抬手抱住了北堂尊越,将头倚在男人胸前,微微眯起眼睛,仿佛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不再患得患失……酒不醉人人自醉,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他父亲,这个杀人如麻的人是他的,这个喜怒无常的人是他的,这个心狠手辣的人是他的,这个温柔慈爱的人也是他的——是父亲,也是情人——
那一分思念点滴而起,油然而生,甚至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居然……居然就会这么,想念你……
少年的主动令北堂尊越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就嗤笑着把北堂戎渡搂在身前,低头咬住对方的一绺头发,扯了一扯,既而调笑道:“怎么,越大越会撒娇了,嗯?”北堂戎渡在男人怀里翻了个白眼,道:“……嘁,撒什么娇,我只会撒尿。”嘴里这么说着,自己也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北堂尊越闻言,揉了揉北堂戎渡的脑袋,笑骂道:“没个正形。”
北堂戎渡忽然把头抬起来,拿起北堂尊越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笑道:“嗳,是不是很想我?”他这一笑,真真如同空山无人花自开,一双薄唇鲜艳润泽得就仿佛沁饱了水一般,北堂尊越好似被吸引了一样,突然间很想吻他,用父亲那样满是慈爱温柔的吻法,也用情人那样满是暧昧缠绵的吻法,他低声说道:“那是当然……”说话间,已将脸靠近了北堂戎渡,就要攫住那饱满的淡红色唇瓣,但北堂戎渡却忽然用手把他一推,将北堂尊越按在身后的那棵树前,让男人结实的脊背紧紧抵住了树身。
北堂戎渡征战在外,沙场上多是杀伐屠戮,刀光剑影,如今时间长了,骨子里那种说一不二、强蛮恣睢的脾性也不知不觉地多了几分,他按住北堂尊越,看着男人那张原本有些惊讶,但又很快转变成似笑非笑神情的面孔,忽然觉得有点儿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做,才能把‘我很想念你’的这个意思表达出来,不过北堂戎渡也只是小小地困扰了一下,便决定用最直接的法子,他按着北堂尊越的胸膛,自己靠了过去,北堂尊越见状,笑了笑,一面配合地低下了头,然而北堂戎渡却不领情,有些粗鲁地扯了扯父亲的鬓发,轻哼一声道:“不用你,我自己来……”说着,踮起了双脚,两只手扶着北堂尊越的肩头,努力将自己撑成与男人差不多的高度,然后这才一边得意地笑,一边去叼对方的嘴唇——
两个人谁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某一面,双方在温情脉脉之余,也不可避免地交织着谎言与欺骗,可彼此之间的感情也是真的,无法抹灭地存在着,矛盾、复杂而又扭曲,总之不管是作茧自缚也好,还是辗转难眠也罢,命运都早已将两个人的一切牢牢捆绑在一起,永生永世也分拆不开……
刚开始的时候,双方还是和风细雨地亲密接吻,但很快,这个仅仅只是想表达亲昵的吻却出乎意料地有些失控,完全不像从前一样有所克制,两个人先是背靠着树剧烈地互缠亲咬,毫无章法可言,动作之大,将树上的花都震落了下来,既而又辗转滚倒在草地上,互相粗暴地拥吻,无礼啃噬,完全不乏野蛮与暴力,简直就是一场大男人与小男人之间的搏斗……直到最后,北堂戎渡才终于气喘吁吁地跨坐在北堂尊越的肚子上,身上发间都沾上了草叶,眼睛却还是亮晶晶的,用手按着北堂尊越的胸脯,居高临下地盯着父亲的双眼,一直看了半天,才又似埋怨又似好笑地道:“行了,你把我的耳朵都快咬下来了……”
北堂尊越躺在草地上,微微眯着眼睛看着坐在自己身上的北堂戎渡,少年湿润的蓝色眼珠,薄薄的水红色嘴唇,秀直高挺的鼻子,这一切的一切全都真实无比,令北堂尊越突然觉得心中有说不清楚的感觉喷薄而出,笑意就这么一点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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