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男人的思想而异,女子自己永远不改变。我的曾祖母擦粉,我的祖母擦粉,我的母亲擦粉,我的妹妹擦粉,这群女子擦粉,这群女子的孙女还要擦粉。把她们锁在屋里要擦粉,把她们放在街上还要擦粉。”
“悲观又来了!”我说。
“这不是悲观,这是高抬女子,尊敬女子,男子一天到晚瞎胡闹,没有出息,忽而变为圣人,忽而变为禽兽;只有女子,惟独女子,是始终纯洁,始终是女子,始终奋斗:总觉得天生下来的脸不好,而必擦些白粉。男子设若也觉得圣人与禽兽的脸全欠些白润,他们当然不会那么没羞没耻,他们必定先顾脸面,而后再去瞎胡闹。”
这个开玩笑似的论调又叫我默想了。
小蓝很得意的往下说:“刚才这群女的,都是‘所谓’新派的女子。她们是我父亲与公使太太的仇敌。这并非说她们要和我父亲打架;而是我父亲恨她们,因为他不能把她们当作迷叶卖了,假如她们是他的女儿;也不能把她们锁在屋里,假如她们是他的妻妾。这也不是说她们比我的母亲或公使太太多些力量,多些能干,而是她们更象女子,更会不作事,更会不思想——可是极会往脸上擦粉。她们都顶可爱,就是我这不爱一切的人也得常常敷衍她们一下。”
“她们都受过新教育?”我问。
小蓝乐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教育?噢,教育,教育,教育!”小蓝似乎有点发疯:“妖国除了学校里‘没’教育,其余处处‘都是’教育!祖父的骂人,教育;父亲的卖迷叶,教育;公使太太的监管八个活的死母妖,教育;大街上的臭沟,教育;兵丁在人头上打鼓,教育;粉越擦越厚,女子教育;处处是教育,我一听见教育就多吃十片迷叶,不然,便没法不呕吐!”“此地有很多学校?”
“多。你还没到街那边去看?”
“没有。”
“应当看看去。街那边全是文化机关。”小蓝又笑了。“文化机关与文化有关系没有,你不必问,机关确是在那里。”他抬头看了看天:“不好,要下雨!”
天上并没有厚云,可是一阵东风刮得很凉。
“快回家吧!”小蓝似乎很怕下雨。“晴天还在这里见。”人潮遇见暴风,一个整劲往房子那边滚。我也跟着跑,虽然我明知道回到家中也还是淋着,屋子并没有顶。看人们疯了似的往墙上爬也颇有意思,我看见过几个人作障碍竞走,但是没有见过全城的人们一齐往墙上爬的。
东风又来了一阵,天忽然的黑了。一个扯天到地的大红闪,和那列房子交成一个大三角。鸡蛋大小的雨点随着一声雷拍打下来。远处刷刷的响起来,雨点稀少了,天低处灰中发亮,一阵凉风,又是一个大闪,听不见单独的雨点响了,一整排雨道从天上倒下来。天看不见了。一切都看不见了。只有闪光更厉害了。雨道高处忽然横着截开,一条惊蛇极快的把黑空切开一块,颤了两颤不见了;一切全是黑的了。跑到墙根,我身上已经完全湿了。
哪个是公使太太的房?看不清。我后退了几步,等着借闪光看看。又是一个大的,白亮亮的,象个最大的黑鬼在天上偶尔一睁眼,极快的眨巴了几下似的。不行,还是看不清。我急了,管它是谁的房呢,爬吧;爬上去再说。爬到半中腰,我摸出来了,这正是公使太太的房,因为墙摇动呢。
一个大闪,等了好象有几个世纪,整个天塌来了似的一声大雷。我和墙都由直着改成斜着的了。我闭上眼,又一声响,我到哪里去了?谁知道呢!
雷声走远了。这是我真听见了呢,还是作梦呢?不敢说。我一睁眼;不,我不能睁眼,公使太太的房壁上的泥似乎都在我脸上贴着呢。是的,是还打雷呢,我确醒过来了。我用手摸;不能,手都被石头压着呢。脚和腿似乎也不见了,觉得象有人把我种在泥土里了。
把手拔出来,然后把脸扒开。公使太太的房子变成了一座大土坟。我一边拔腿,一边疯了似的喊救人;我是不要紧的,公使太太和八位小妖精一定在极下层埋着呢!空中还飞着些雨点,任凭我怎样喊,一个人也没来:妖人怕水,当然不会在天完全晴了之前出来。
把我自己埋着的半截拔脱出来,我开始疯狗似的扒那堆泥土,也顾不得看身上有伤没有。天晴了,妖人全出来。我一边扒土,一边喊救人。人来了不少,站在一旁看着。我以为他们误会了我的意思,开始给他们说明:不是救我,是救底下埋着的九个妇人。大家听明白了,往前挤了过来,还是没人动手。我知道只凭央告是无效的,摸了摸裤袋里,那些国魂还在那里呢。“过来帮我扒的,给一个国魂!”大家愣了一会,似乎不信我的话,我掏出两块国魂来,给他们看了看。行了,一窝蜂似的上来了。可是上来一个,拿起一块石头,走了;又上来一个,搬起一块砖,走了;我心里明白了:见便宜便捡着,是妖人的习惯。好吧,随你们去吧;反正把砖石都搬走,自然会把下面的人救出来。很快!象蚂蚁运一堆米粒似的,叫人想不到会能搬运得那么快。底下出了声音,我的心放下去一点。但是,只是公使太太一个人的声音,我的心又跳上了。全搬净了:公使太太在中间,正在对着那个木板窟窿那溜儿,坐着呢。其余的八位女子,都在四角卧着,已经全不动了。我要先把公使太太扶起来,但是我的手刚一挨着她的胳臂,她说了话:“哎哟!不要动我,我是公使太太!抢我的房子,我去见皇上,老老实实的把砖给我搬回来!”其实她的眼还被泥糊着呢;大概见倒了房便抢,是妖人常干的事,所以她已经猜到。
四围的人还轻手蹑脚的在地下找呢。砖块已经完全搬走了,有的开始用手捧土;经济的压迫使人们觉得就是捧走一把土也比空着手回家好,我这么想。
公使太太把脸上的泥抓下来,腮上破了两块,脑门上肿起一个大包,两眼睁得象冒着火。她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点的奔过一个妖人去,不知道怎会那么准确,一下子便咬住他的耳朵,一边咬一边从嘴角口录口录的叫,好似妖捉住了老鼠。那个被咬的嚎起来,拼命用手向后捶公使太太的肚子。两个转了半天,公使太太忽然看见地上卧着的妇女,她松了嘴,那个妖人象箭头似的跑开,四围的人喊了一声,也退出十几尺远。公使太太抱住一个妇女痛哭起来。
我的心软了,原来她并不是个没人心的人,我想过去劝劝,又怕她照样咬我的耳朵,因为她确乎有点发疯的样子。哭了半天,她又看见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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