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阵花香扑鼻而来。我双手合拢对着朝阳默默地许了个愿:希望昨夜离去的人儿平安无恙。
时间过的真快哟。现在的山林已到了百花争艳、绿荫遮天的节令。曾经多少个早春的清晨,我独自冒着春寒去薄冰铺地的林子里散步——为听鸟语,为盼朝阳,为寻泥土里渐渐苏醒的花草,为体会最细微最奇妙的春信。那个时候,我总以为他的灵魂陪伴在我身边。那时新来的画眉在那边的青枝上试它的新声!第一朵小雪球花挣出了半冻的地面!新的潮润沾上了寂寞的柳条……我哭了,对着莽莽荡荡的的山林喊着一个人的名字:“高根生,你为什么不把我与你一起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往事如烟、如梦、如幻,如昨夜凋落的*,又如一去不返的秋雁,留下的是遥思绵绵。人的感情敏感而繁杂,难以进入无题无念、意守空白的境地。
淳妤打断了我的回忆。她问:“怎么了?呆呆的。”
我嘘了口气回答:“外面的天空一定很蓝,花儿也开得好看。”
淳妤永远领悟不了我言语中所包含的凝重情结。她呆呆地看着我,最后说:“你就爱逞强。本来这件事已经推手了,你却说你自己要去见野原一郎。这不是飞蛾扑火,自毁自灭吗?”
我冲她笑了笑说:“你放心,我自有办法。再说大不了还有一死呢!当了*就像出家当了尼姑似的,看花非花,看雾非雾了,还在乎什么。活着也是无望,只不过是一场虚无的等待罢了。”
淳妤说:“我以前也这样想过,可死到临头我放弃了。活着虽是在无望中等待着一丝希望,假如死去了连无望中仅有的希望也毁灭了。为了无望中的希望你不要去见野原一郎。听我这一次行吗?”
我说:“我早听说野原一郎的恶名了,现在找机会去见见这只豺狼也未尝不可。今天你站出来为我做证,我可得要谢谢你了。但怎么谢呢?钱现在我还没有,箱子里的衣裳,你看着好就拿两件子,或都拿了去也可以。”
淳妤笑了笑说:“快算了,别说这种话了,姑娘平安就是我的福气。今后我还指望享姑娘的福,让姑娘养老呢。”
我说:“我可承受不起。苦苦伺候了我一场,不让我给拖累了,就算是是你的造化。”
两人正说着,一个老妈子进来说:“赵大爷来了。”
话音刚落赵豺迈着大步就进来了。看上去他好像很懊恼,歪声歪气地说:“日本宪兵又来问起昨夜的事,说咱们婵娟阁有内线把土八路给放跑了。婵妈也没办法,姑娘有什么主意,到前厅看一看好歹拿个说法。”
淳妤说:“还真有你们的,土八路又不是我们姑娘放走的,犯得着你耷拉个驴脸来找我们姑娘吗?婵娟阁的这伙王八蛋,真不愧是娼妓老鸨骚窝子里调教出来的一路货,都他娘×贱骨头。骨头贱了也就贱了,还来欺负我们姑娘是新来的……”
我连忙劝止淳妤,对赵豺说:“赵总管,我梳了头就过去,你先过去稳住他们。”
赵豺被淳妤骂得有些生气,阳光照得他满脸通红,一根根青筋凸露出来,占去了脸上不小的面积,扭头变脸地想打淳妤。
我命婆子们拉扯住赵豺,又说了些好话:“赵总管,快消消气儿,回头我来教训她。在我跟前她还总是夸您,今天又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惹的你恼火。再说你这样明头正派的君子犯不着和个奴才一般见识。”
赵豺皱着眉头呼呼地喘着粗气,一步三回头,咬牙切齿地悻悻离去。
梳了头,洗了脸,我来到前厅。果然几个日本兵和婵妈叽里呱啦地乱叫,一旁的姑娘们幸灾乐祸地窃笑着。她们身体的肮脏与心里的阴暗,与秋后从里到外烂透了的苹果相差无二。
我说:“你们不要这样大声吵嚷,如果不是在我们婵娟阁,还有人以为闯入野驴群了,这就是你们皇军的独特风采。至于土八路有没有来,或逃没逃走,我可以说,但不告诉你们,我要告诉你们的大太君。”
我被搜了身以后上汽车出了婵娟阁,由他们带着来到距城三十里外的日军指挥部。指挥部设在一座高大崭新的木质建筑里,窗户很宽大,糊着白麻纸。宪兵住的营房也是木结构的。整座指挥部被浓浓的异国风情包围着。一阵阵锣鼓敲打乐,伴着日军的狂笑从屋里飘荡出来……罪恶的制造者们,在这歌舞升平的仙境中逍遥享乐,没有一丝的愧疚或自责的意识,不知羞耻的心理和禽兽不如的劣迹,令人厌恶发指。
日军指挥部里魔鬼的狂叫,让我感到彻骨的寒冷。我想:这浩大的日军指挥部和兵营的建筑所用木材,也许全是从我们饮马川山林里抢来的。恍然之间,我仿佛又看到了灰暗的天空下,尘土飞扬的道路上:一辆接着一辆载着木料的汽车飞驰着,一只又一只龇牙咧嘴的恶犬狂吠着,一排罪恶的子弹射入父亲的前胸,父亲应声倒下……父亲的身体与地面的接触如山崩地裂般地震荡,如疾水飞溅般晕旋。父亲胸脯的鲜血如崖下淌不尽的溪水,染红了野草山花,染红了母亲柔和的嘴唇,染红了我雪白的手指……
野原一郎——你这个畜性!我,我要报仇!要报仇!你不在你们日本国的国土上生老病死,却穷凶极恶地带领一群强盗来到中国的土地上,烧杀抢掠,制造罪孽,种植仇恨……我要你死在我手里——这是铁一样的承诺,不能改变,不能放弃,不惜一切代价!
我终于被带到了他的面前。野原一郎瘦高的个子,刀条子脸,脸上有几条深深浅浅的皱纹,留着一撮仁丹胡子。他依然一脸的凶相,和几年前一个鬼样子,只是目光比以前更阴暗了许多。
我的出现使他感到万分惊诧。
贞 香
在往返两茫茫的行程中,跨越了长达一年的时光。经过长途跋涉,我终于又回到饮马川山林。几经沧桑的归客被熟悉的树木苦香熏破了旧伤,心中的泪潸然而下。这一次成功的归来,是我一生中为山林所做无数次贡献中最辉煌的一次。这一次的奉献将永远地刻录在饮马川山林不朽的史册中。
到山东买树苗惟一的缺憾,是失去了忠实善良的二奎婶。也许得与失真是相对的,失去了二奎婶儿,却请来了牛子的舅爷李铁匠,还有号称植树大王的辛齐。大海不嫌水多,如果二奎婶在就更好了。漫长的返程中,我时时刻刻怀着归心似箭般的飞扬心情。经历了一路的风浸尘淫,总算回到了山林。可是等待我的是情感纠葛的烦恼和失女痛彻的绝望。
我万万没想到自己多日心急如焚的盼望,得到的却是一个晴天霹雳。这个晴天霹雳几乎把我震死——我的女儿绿柳和叶儿丫头失踪了。我无法相信,但事实发生的又是那么真切,令人不得不相信,只是狭隘的情感不愿去接受这种真实的残酷罢了。这个噩耗使我倾斜了的情感天平,又重重地加了一个失衡的砝码。
阁楼上没有了二奎婶和叶儿的影子,显得空荡荡的。回旋的冷风从窗户缝隙间刮了进来,无孔不入地流窜着,制造着悲凉的气氛。在人体纯净的肝胆中,荡动着万念俱焚的毒液。强烈的思念,潮水一般浸透了我的全身经络。纷杂的世界,人海茫茫。我的绿柳到底飘落何处?也不知她稚嫩的身心经受着怎样的熬煎。
我记得,在飞絮跳崖后,曾经牵着两个女儿对着苍天发过毒誓:如果谁在我这一双女儿身上心怀不轨,我许贞香舍家荡产也要让她下十八层地狱。叶儿,我记着你!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一定能找到你,我要你走遍天涯海角亲自找回我的女儿。假如绿柳有个好歹,你就得死,我说到做到。二奎叔夫妻的恩情和你的罪过无法相互抵消,就像苦口的黄连虽能治疗疾病,可它奇苦的滋味也可以置人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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