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奎婶说:“他们早已知道太太是女人,不过他们不敢动你,说要把太太留给他们的老大。他们老大可能出远门了,三五天内回来。还说,明天还会让我去的……太太……我没活头了,如果你能活着回到山林,一定要好好地对待叶儿,我全部的感情都寄托在她的身上,她是我惟一的牵挂。”
我张开双臂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在山林的许多变故中,二奎婶如一只忠实的羔羊,俯首贴耳地追随着高家的一代又一代人。可她今日落难,谁都没有能力来保护她。可悲啊!是我的无能不是山林的罪过。
我大声说:“好奎婶,你可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山林中的女人是坚强的,即使沦落于虎狼之地,也不要绝望。我知道牛子的秉性,他会来救我们的,你听我一次好不好?”
二奎婶说:“太太,我真的不能再伺候您了。我生在山林,很庆幸我是山林的一部分。我死后你要把我的这把骨头带回山林。咱们出发的时候,山民们欢天喜地将我们送上大路,我当时回头望着山林,就像望着我的生命之根,说不出是欢乐还是忧伤。我走的前一天还去看了你二奎叔。我想给你讲讲我和你二奎叔的事,你想听吗?”
我望着她点了点头。一夜之间她瘦了许多,她的眼窝发黑,深深地陷了进去,像一口荒废多年的井。她木然的脸膛,让火焰映照出梦幻般的稚气。
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执意要把你二奎叔埋在黑麂子山的树林中间吗?你一定不会明白的,因为那儿的景色最美。如果是艳阳天,芳草如飘渺的烟云,风摇曳着碧绿的树叶,发出飒飒的声音十分优美动听。如果下起了雨,水滴轻轻地从树叶上摇落下来,悄无声息地没入草丛,渗进黑土地里,那样的安祥,那样无忧无虑!雨过天晴,阳光又开始蒸腾着林中的水分。这时候,林子里响起热烈如丝竹管弦般的天籁之音,似缭绕而神秘的雾气一般,飘来荡去。我和你二奎叔就是在这时候相遇的。那时候你二奎叔是高家养的郎中,我是你婆婆的丫环。记得那是个青草疯长的季节,我挎着竹篮去给太太摘几个酸山杏儿。青草没过我的头,也没过了所有人的目光。你二奎叔背个竹篓,拿一把铁铲,嘴里咬着一根青草在寻草药。这是一个小雨过后,天空晴明如洗的下午,温情的阳光柔柔的,潮润的风裹挟着草木的香味,浓浓的,令人神清气爽。安静的树林,如同一间很久无人居住的陈年古宅,宅子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散发着蜜一样的气息。我正要爬上杏树时,见青草在晃动,你二奎叔出现了,像一次命中注定的相遇。——那个下午离现在到底有多远,我忘却了。可只要想到那个下午,我会被一种神秘的氤氲之气包围着。我爬上树刚摘了两颗山杏儿,篮子就跌到深草中。你二奎叔走过来给我拾起篮子,冲我挥挥手。他正背着阳光站着,我看他的时候阳光明晃晃的,我只得眯起眼睛。我迷迷糊糊地看着他挥手的轻柔姿态。他的额头凸显着,如寿星老的大额头,微笑时露出洁白的牙齿。……我很羞怯,问二奎哥,你采草药呀?
他笑着回答我,采药。你摘山杏儿给谁吃?
我说,给老太太屋里的人吃,反正不给你。
他说,错了,其实你摘的山杏都让我吃了。我昨天去老太太屋里给小少爷看病,丫头们正在吃山杏,太太让她们洗了给我拿上来。我吃了一大盘子,牙都酸倒了。
他说着吸溜了两口气,夸张地伸脖子咽了一口唾沫。我从树上下来,他就爬上杏树帮我摘山杏。那个下午他的身体像碳火一样,点燃了我的身体。我们拥抱着看着对方……从此那个地方就是我们约会地点,多少年来我和你二奎叔每次走到那个我们曾经海誓山盟的地方,心魂都不由得一阵迷失。
自从他去了以后,我只想清灯孤枕了却残生。谁知晚节不保,遇上这伙畜牲。我想念黑麂子山的那片树林,那儿就像一片等待我去收复的失地。
我被二奎婶那忠贞不移的爱情所打动。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们一直说到很晚很晚,谁也不肯去睡觉。火盆的木柴都已燃尽,山洞里黑黑的。我俩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像一条非常流畅和充沛的汛期河流,丈量着夜晚的时光。话语具有夜光的质地,可以在黑暗里发出光亮,比白昼里更容易指向内心。
天快亮的时候,彼此才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说话。
这么多年以来,我们还是第一次如此交心地相互倾诉。我的衣裳已经被她的泪水濡湿了一片,凉森森地粘在我的身上。那些泪水在我的皮肤上引起一阵奇异的刺痒。
她的心咚咚跳着,一股剧烈的疼痛传遍我的全身。我知道我眼前的责任就是支持她活下去。我们的生命是息息相关的,可算我中有她,她中有我,我们存在于彼此的灵魂中。在山洞中,我们是一个整体,就像左手与右手那样缺一不可。现在她就嫁接在我的身体上,是我最最温柔最最需要的血液一样。她的身躯还在不住地颤抖,肌肤散发着雨后木樨的味道。她现在的灵魂已经飘飞到黑麂子山二奎叔的埋骨之地。我明白自己在一个真实的梦里,预感到一个令人意外的故事必将在此时此刻发生。
黎明前巨大的黑色翅膀笼罩了意识深层,它不停地对流着,对流着,形成一个黑色的旋涡,那是一种编织不出来的梦境:旋涡中是深渊和积水还有山林,那个露珠般水灵灵的少女在等待着最甜蜜时刻的到来。悬铃木的叶子渐渐露出黄灿灿的色泽,但还没有落叶;毛茸茸的山杏儿挂满枝头,像河中成群的虾仔,像天上密扎扎的繁星。摘一个大的用手剥开,吃了杏儿肉,用两个指头捏破白白的杏仁儿,吱儿的一股凉汁从杏仁里喷出。她笑了,笑的很甜很甜。空气清爽而明净,在夕阳的斜射下飘起一层极淡的蓝色霭气,这是一个合适恋爱更适合写诗的季节。二奎婶和二奎叔是这首诗的主人公……偶然间我又听到一声惨叫,那是死亡的喘息,尖利的碎片流着毒汁儿,介于现实与梦境之间,介于惊慌与恐惧之间,介于疼痛与厌恶之间,介于清丽与肮脏之间,是永恒、是黑色……
那个梦给了我一种不祥的感觉,我的脑子里就像火烙一样印出二奎婶的眼神。眼神中的痛苦像烈日下的樟脑一样强烈地散发出来。我看着二奎婶,她紧闭着美丽而哀怨的双眼,嘴唇微启,淌出一丝丝细细的鲜血。她的脸上闪着一种迷离的微笑,笑得那么自然、明亮、让人感动。我蹲下来轻轻地抱起她,搂着她的脖子,放在我的膝盖上,亲吻着她的脸。
二奎婶是吃了她自制的断命散而死的。我不知道她身上还带着这东西。
晌午的时候几个年轻的土匪进来,把她的尸体抬走了,我呼天抢地的叫喊着,追了出去,又被拖了回来。二奎婶迷离的微笑塞满了我的脑袋,那种微笑像雨后的彩虹在天空中碎成无数柔软的小点点,然后我什么也看不到了。这一切是那样现实,又是那样虚无,与我恍若隔世。黑暗中只有金色的翅膀和火红的光芒。二奎婶像曾经燃烧的山林一样带着自然的美丽毁于虚无,归于芬芳,就像另一个我。
我晕眩着倒了下去。
我又一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松软的虎皮床上,乳白的松油灯散发着淡淡的焦油香味。床头的桌子上摆放着几碗已经煎好的草药。这间洞屋不大,但很整洁,离床一米多远放着一个书架,架上摆满了书,书架下一蓬怒放的箭兰足足有二十多年的寿命。
我坐起身正要下床,门帘“呼”地一声被掀了起来,进来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胖女人。她见我要下床忙操着浓浓的山东口音说:“别动别动,妹子的身体还虚着呢。”她把手中的盘子放到桌上,抢着步来扶我。
我问:“婶子,这是什么地方?”
她说:“山洞呀,要不是二当家的好心救你,你早没命了。”
我怒视着她说:“土匪婆,你们坏事做绝,早晚要遭报应!别忘了抬头三尺有神灵……”
我还要说些难听的话,胖女人把我连推带抱又放到床上:“哎哟!妹子,你先吃点东西,等有了点精神,骂多少骂不得。”说着端了桌上的稀粥用小勺挑了送到我的嘴边。我一抬手“哐啷”一声把碗打落在地,然后指着她大骂:“天杀的东西!你去告诉你们的头儿,别做他娘的春秋大梦了,老娘我一头碰死,也不让他动一下。”
胖女人看着我如此激动,撇了撇嘴说:“吆——,这是那里的话,你是不是想当烈女想疯了,这是什么地方,就是当了烈女也不立牌坊的。”
我挣扎着执意要坐起来,书架吱呀呀缓缓移动起来,转眼间闪出一个洞口,一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从洞中走了出来。他留着短发,身穿鸭黄长袍,从头到脚显得干净利索、一尘不染。他笑吟吟地对胖女人说:“胖嫂,你先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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