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沣却听得冥然出了神,脑海中漾起那个封闭帝王的密室中的情景。
他想像:那里不见天光,墙上很高的地方有一扇小小的气窗。囚犯一进去后,兵丁们就立刻用大石和水泥把门封死,仅在墙上留下一个小洞。每天早午晚会有食物通过小洞递进来。有肉有汤还有酒。墙边有书架,上面有无数的书,囚犯每天的运动就是看书。他看书看得很快,一本书只要一天时间就看完。没过多久架子上的书都被看完了,于是又重新再看一遍。直到看了十几遍几十遍以后,那些文字符号原本的魔力才逐渐淡然,最后消失,囚犯的热情也就随之消失。如果是个好天气的话,气窗外就会投射进来一方阳光,于是囚犯会坐在那一方阳光中,半靠着墙壁,感觉阳光罩在身上,仿佛有一双神奇的手,把身体中的骨节一节一节拔出来。
囚犯知道他很无聊,很空虚,所以就会不停地自己跟自己说话,在心里说,或者跟影子说话,跟梦境说话。直到最后说得累了,就不说话了,就开始幻想。他的幻想是一部书,每一章节都精彩绝伦,每一字句都浑若天成,好像小说一样,囚犯努力靠幻想串联每一个小故事,把自己当成主角,每一个故事都围绕他发生,于是囚犯也变得精彩绝伦起来了。这是一个很好玩的游戏,最关键的就是没人会突然过来打断。他的幻想是极端敏感的,绝对完美的艺术化的,不能容忍任何人的闯入。就像他是一只蚂蚁,找到了一片嫩叶,然后拖回巢穴,一路上经历千难万险。这时候,忽然有一只大蜈蚣爬过来,跟他分享这一片嫩叶,他能不抵抗么?囚犯很高兴能在这间密室中生活,外面的世界纵然再乱再纷扰,也不干他的事。虽然被禁锢,但是他的心长了翅膀可以飞翔。那个伤心的世界就让它自己去伤心吧,它的伤心不会影响到他。囚犯很安全。他可以慢慢地数窗外爬山虎一冬过后又长出了多少嫩叶;听夜晚黄莺的抒情歌唱;嘲笑天风不害臊地亲吻月色;对着自己咏唱心中的那几首诗歌。
对囚犯来说,生命本来就是一个密室。无论外面多么喧闹,自己永远都在密室中。在他的骨血中烙烫着一个关于禁锢的秘密印记,密闭是他的宿命,除此之外他哪里都去不了……
想到这里,姜沣忽然发觉自己竟然都有点羡慕被囚禁的皇帝了。他叹了一口气,道:“真是妥当,你做事果然滴水不漏,早就想好了吧?”
吕无靥微微一笑:“在还没起事之前就想好了。”
姜沣摇头叹息:“事谋定而后动,计划千里之远,却从小处入手,便是星火也能燎原,顷刻间翻掌为云覆手为雨,你真是可怕!夏家哥哥一众人败在你手下,也算不冤了。”
两人恭敬肃坐,都穿白衣。木屋外松涛阵阵,春雨绵绵,空气变得十分清凉,这闹市一
隅,却带着山居的幽静。吕无靥忽然道:“哥哥,我这次来也非空手而来,给你带了一份大礼。”
姜沣迷惑地问道:“什么大礼?”
吕无靥暧昧地微笑起来,道:“这份‘大礼’与你我都很有缘,你还从我手中将她救走过。你忘了么?”
姜沣霍然站起:“你说的……你说的……”
“哈哈,哈哈。正是‘江左度情’苏小姐。”吕无靥笑道:“那一晚在颖园中,我见一提到姜兄之名时,苏小姐的神色顿时就不一样了,心中便明白几分。既然是哥哥之物,我怎会动她分毫?今天正是要物归原主,好叫有情人终成眷属。”
姜沣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心情激荡至极:“她!她竟然没有死么?”
“呵呵,怎么会死?我并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啊。这几个月来,我将她藏在皇宫一处,用了些丹药,可令她忘记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更忘了你我都是龙族。你还是你,琴中圣手,她还是她,江左才女。一切都回到你们初相识的日子。之后,你们顺其自然,洞房花烛,皆大欢喜,我老吕可就不敢再打扰了。”
姜沣脸上一红,道:“吕兄弟莫嘲笑我了。我本龙族贵胄,不能与凡女行房,不能人道当然也就不能和凡女联姻。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挖苦于我?”
吕无靥哈哈大笑起来,道:“姜家哥哥,你就是毁在你的姓氏上了,‘姜’字乃是‘女’字,上面加了无心之‘恙’,自然有心无力。只能清心寡欲,操琴自娱。你忘了我们的方伐柯方大才子么,他纵横花街柳巷,自然有他的道道。龙行房事,也是一种拟态之道,我龙族神通广大,竟然连人间的极乐都无法体验,岂不是大大无趣。也罢!我即日便传你床弟间御女的拟态之道。咱们这一幕大戏总要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姜沣压抑了激荡的情怀,默然坐下,过了半天仍旧一言不发。窗外,春雨无休无止,窸窸窣窣,清爽的空气爽心沁肺,周遭并无半点人声喧哗。半晌,姜沣忽然调一调弦,手指轻拨,音乐如泉水般流淌出来,丁丁悦耳,曲调安详。
吕无靥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肃容拱手,深深一鞠,转身飘然而去。
他走出姜沣的庭园,雨忽然停了,太阳猛地跳出来。吕无靥看着朝阳和荒草,看着城楼画角,看着无知无觉的人群,想着他在宫墙中的烦人心事,不禁感到茫然,变得空虚而又无所适从。
这就是他的城市,活跃,激荡,充满光彩,街头巷尾那些加了“重红”的酒菜爽口,那些加了“重红”的人们历历鲜活……人生世象的皮影,脱却鬼魅的残妆,竟然如此生动。想到古时居于深山的修炼人,竟能熬住寂寞的鬼魅,独守那一番清幽宁静。吕无靥也不禁暗暗佩服,觉得实在是大大了不起。
回顾姜沣隐居的木屋,他又笑了笑,转身而去,披挂着自己的影子,沿着太阳拟向去了。他的身影,会被他自己遗忘在行走的姿态和方式中,只有在民谣、诗歌、传说或者进化史中才得以重现。
但也是模模糊糊的背影照片而已。迟早,会被全部遗忘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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