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九年。苏墨白夫妇离京外出。
夫妇俩一路游山玩水,兴之所至就随意停留在某一个地方小住一阵。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二人刚刚成亲的时候。说起来苏墨白夫妇皆出身寒门,二人的祖上在前朝也曾入仕做过官,可惜后来家族都没落了。到了二人这一辈,家中只余几亩薄田,数间铺面,聊以维生罢了。苏墨白家中只有祖母、伯父一家与母亲,祖母与母亲对其教导甚严,苏墨白三岁学字,五岁学画,八岁时一手素描已能以假乱真。母亲见她有此天赋,便大力培养,一房的积蓄几乎都用在了这上面。苏墨白也不负众望,渐渐在书画界崭露头角,更自己钻研出一套独特的技法,名声越来越大。苏墨白有了名气,慕名前来求画之人也越来越多。他的画流入当地官宦之家,惹得不少大家闺秀也对其倾倒不已。加上苏墨白本身相貌俊美,因而成年后,前来说亲的人络绎不绝。苏墨白却谁都瞧不上,只因他心中已有了一个人,那便是自己恩师的女儿何意如。
何意如家境与苏墨白类似,祖上没落后家中便只有白丁。父亲更是在母亲早逝后便一直未续弦,只以钻研画技为乐,在方圆百里也是出名的画师。正因如此,苏家在苏墨白八岁时出了重金聘请其教授苏墨白。何父不看重金钱,却喜苏墨白小小年纪便画得一手好画。其时何家上下欺负他们这一房无人,何父一气之下干脆带着女儿搬出何家另立门户,从此专心教授苏墨白画技,也顺带指点女儿。苏墨白与何意如只差三岁,二人朝夕一齐受教,天长日久情愫渐生。苏母知道儿子的心意,对前来提亲的媒人也是一一回绝,在何意如十六岁那一年,便禀明婆母,要为二人订下亲事。
谁知这桩婚事却遭到婆母与大伯的反对。原来二人见苏墨白名声在外,遂动了攀附权贵之心,想着让苏墨白入赘当地的高官之家。苏母闻言变了脸色,与儿子商量,遂效仿何意如之父的做法,也从苏府搬了出来,随后便与何父作主,为二人订了亲,并在一年后完婚。
夫妇俩从小遭遇相同,爱好相仿,成亲后真正称得上是夫唱妇随,琴瑟和谐。经常一起外出浏览附近名胜,采风作画。夏日时便在乡间小住数月,看田间青苗,塘里荷花;冬月时则围炉论画,踏雪赏梅,过的是神仙般的日子。几年后小沐寒出生,苏墨白这些年名气日盛,渐渐与京城的叶丹青齐名,传出“墨白无骨娇颜色,丹青重彩壮山河”之言,正因如此,他的画作也是为人疯抢,重金难求。谁知这又惹来了苏家与何家的觊觎,均想要他的画来结交权贵,苏母一气之下便病倒了,没有多久便过了世。何父看透了这些所谓亲人的嘴脸,向苏墨白提出搬到其他地方去住。苏墨白便与岳父、妻子带着不足两岁的女儿搬到了他乡,从此更是自在逍遥。后来苏墨白认识了叶丹青,再后来小沐寒日渐长大,直到岳父过世,便是迁到了京城……
这些往事,当然不是采衿说的,而是无殇从小便听祖父与父母说起的。在京城的日子她已不想回忆,便听着采衿讲述前世父母离京后的遭遇。二人离京之后,也算是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只可惜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注定是错误的,苏墨白自以为叶丹青不同于常人,叶家虽是贵族世家也只是真心与自己结交。但叶家身在官场,又哪里躲得开权势?
事情还要从姚家说起。姚家出了个姚若兰,一朝进宫成了皇上身边的红人,顺利生下三皇子后更封了贤妃,一时间可谓权势滔天。姚若兰与姚沁兰虽非一母同胞,但自小感情却好。姚若兰感激母亲的关爱,在姚沁兰及笄后便上心要为她觅一个如意夫婿。哪知这姚沁兰千挑万选,旁的人皆不放在眼中,却在一次宫中宴上看中了叶丹青的儿子叶旬。彼时叶旬已与苏沐寒成亲,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自是不知姚沁兰的一番心意。谁知这姚沁兰也绝,铁了心只想嫁给叶旬。姚贤妃看着妹妹终日寻死觅活,心念一动,便召了自己的母亲入宫,定下了一条毒计。
原来那叶丹青倒是真心与苏墨白结交,二人切磋画技,也算惺惺相惜。只可惜二人终究身份悬殊,叶家身在官场,处处受制;苏父只是白身,更是无权无势。姚贤妃与家人一合计,便是双管齐下,一方面在官场中打压叶家,另一方面得知苏墨白夫妇只身离京,便派人下了狠手除去,彻底断了叶丹青的念想,也让叶家再无顾虑。就是这样,苏墨白与妻子何意如在江南小城遭了毒手,姚家直接派出江湖杀手追杀了二人,事后更借助当地官府颠倒事实真相,将二人之事传为遭遇山洪,不幸罹难,报到京中叶府。
无殇听采衿说完当年之事,只觉眼前阵阵发黑,从之前察觉前世父母之死有疑,到现在终于解开谜底,却未料到这其中竟有如此隐情。父母一生追求自由,想着不受权势所迫,未料到最后,竟还是死于权贵之手。无殇想起前世在叶府的经历,叶家当真对此毫不知情么?恐怕未必。就算叶旬不知情,叶丹青与叶家的其他人,也定是知晓几分的,不然,后面为何会如此对自己?一边是已经人死灯灭的亲家,一边是权势熏人的姚氏,聪明人恐怕都知道怎么选择吧?
无殇心中发冷,想到这些年自己竟与杀人凶手和平共处,更是又怒又恨。采衿见她不语,也不敢多言,无殇拼命按下自己的愤怒,问道:“这些事,都是那个李捕头对你说的吗?”
采衿道:“那李捕头当时还只是个小衙役,据他所说,当年他跟着师父去收敛苏大师夫妇的尸身,就觉不对,后面便多方打听,才知晓了一些真相。他说姚家派出的都是江湖高手,前后几拨人,苏大师夫妇发觉不对,躲过一阵,但他们都是寻常百姓,终于还是遭了毒手。事后,姚家的人找到当地官府,让县官按他们的说法上报,县官明知事有蹊跷,但碍于姚家的势力,只得依言上报。李捕头还说,当时看到苏大师夫妇的发身时,二人尸身遍布伤痕,只怕是生前遭受了毒打,苏大师死不瞑目……”
“别说了!”无殇打断采衿的话,指甲掐进肉里,“这又是姚氏犯下的罪恶,等到京城光复,这一笔笔账咱们再与姚氏清算!”
采衿见无殇神情激动,想着这苏家夫妇不知是哪世修来的福气,得郡主为他们洗雪沉冤。无殇努力克制自己的心情,夸赞了采衿几句,采衿已录下李捕头的供词,让李捕头签字画押,便拿出来请无殇过目,无殇忍着心痛看了一遍,再忍不住,便让采衿先退下。
采衿退下后,无殇一人留在房中,不知该哭该笑。前世的谜彻底解开了,前世与今生,其中又有多少关联?或者,正是父母的在天之灵护佑,才让她有了这一次重生的机会。只是想到父亲的无头画,想到父母最后知道真相时,不知会有多伤心失望,又有多牵挂自己,无殇的眼泪就忍不住的滴落下来。她只得吩咐采桑不要让任何人进来,自己默默地在房中拭泪,消化这些讯息。
顾芷芸不知发生了何事,见无殇将自己关在房中,问采桑采衿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得等江霁月回来后,将情况告诉了他。江霁月问过采衿,便知晓发生了何事,他想了想,便又出门沽了两瓶酒,回来让所有人休息,自己去敲响无殇的门。
无殇听到江霁月的声音,带着哭音回道:“有事么?我已睡下了。”
江霁月摇摇头,道:“我知你必是睡不着,不如去院中坐坐,小酌几杯?”
无殇想了想,对镜略整理下自己的形容,打开了门。
冬夜的院中夜凉如水,还好院中有个小亭子,江霁月已吩咐采桑放了熏笼。此时二人披了披风,便到亭子里坐下。江霁月见无殇眼睛红红的,他也不多问,只默默倒上酒。
两杯下肚,无殇情绪平复了几分。看江霁月一脸关切,此一刻突然就放下了全身的防备,她想对他说些什么,在这个人面前,已无需隐藏自己。
无殇便开口了:“师兄,你相信前世今生么?你相信——有人会重生么?”
江霁月添上酒,柔声道:“我相信。毕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无殇饮了一口,看着手中清酒道:“那便请师兄听一个故事。”
无殇就开始说了,如上一次对江雨若那样,毫无保留,和盘托出。江霁月静静地听着,虽早已从妹妹那听到过一次,此时听无殇亲自道来,他还是又一次为眼前这个人感到心疼。上一世,她就如一支空谷幽兰,静静地生长,静静地绽开,再静静地凋谢。无人关心她的一生经历了什么,于父母,她只是一个勤奋好学的女儿,为了父亲的夙愿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于夫君,她只是一个完美的花瓶,无可挑剔却是晶莹易碎——只是花瓶到底只是个花瓶,存在时或许偶尔怜爱,破碎后便也弃之如遗。于叶家呢,叶家或许一开始是真心待她的,叶丹青一开始或许是真心想结这门亲的,但在权力面前,他屈服了,不仅屈服,他还成了帮凶,不但任由姚家只手遮天,还任由儿媳自生自灭。或者,叶丹青已后悔与苏墨白的相交了吧,有叶旬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当然更希望他能为家族带来更多的荣光。苏墨白给不了这些,苏沐寒更给不了这些,那么,让他们统统消失掉,且是丝毫不会有损叶家的消失掉,才是最好的结果——苏家消亡了,叶丹青不但从此攀上了姚氏这棵大树,还堂而皇之地将苏墨白的独门画技占为已有……
江霁月这样想着,只觉周身也是越来越寒。人心呐,果然是最难以捉摸的东西,对有些人而言,再纯粹的感情,再真挚的初心,也会败给权势富贵。叶丹青犹是,叶旬犹是,现在的姚家,又何尝不是如此?
眼前的人儿说到伤心处,忍不住起身倚栏掩面痛哭,江霁月起身,笨拙地将她拥入怀中,无殇感受到温暖,禁不住偎在他胸前。寒风起,吹起一天飞雪,而拥在一起的两人,心中却觉冰雪消融,春草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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