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飞茹,可以开始了吗?”
飞茹说:“行了。地方够用了。”她突然变得羞涩起来,好像一个非常幼小的孩子,难为情地说,“你真的愿意看我跳舞吗?”
我非常认真地向她保证:“真的,非常愿意。”
她用布满红丝的眼珠盯着我说:“你说的是真话吗?”
我也毫不退缩地直视着她说:“是真话。”
飞茹说:“好吧。那我就开始跳了。”
一团乌云开始旋转,所到之处,如同乌黑的柏油倾泻在地,沉重,黏腻。说实话,她跳得并不好,一点也不轻盈,也不优美,甚至是笨拙和僵硬的,但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知道这不是纯粹的艺术欣赏,而是一个痛苦的灵魂在用特殊的方式倾诉。
飞茹疲倦了,动作变得踉跄和挣扎。我想要搀扶她,被她拒绝。不知过了多久,她虚弱地跌倒在沙发上,满头大汗。我从窗台下的茶几上找到纸巾盒,抽出一大把纸巾让她擦汗。
待飞茹满头的汗水渐渐消散,这一次的治疗到了结束的时候。飞茹说:“谢谢你看我跳舞。我好像松快一些了。”
飞茹离开之后,工作人员对我说:“听到心理室里乱哄哄地响,我们都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以为打起来了。”
我说:“治疗在进展中,放心好了。”
到了第二周约定的时间,飞茹又来了。这一次,工作人员提前就把沙发腾开了,飞茹有点意外,但看得出她有点高兴。很快她就开始新的舞蹈,跳得非常投入,整个身体好像就在这舞蹈中渐渐苏醒,手脚的配合慢慢协调起来,脸上的肌肉也不再那样僵硬,有了一丝丝微笑的模样。也许,那还不能算作微笑,只能说是有了一丁点的亮色,让人心里稍安。
每次飞茹都会准时来,在地中央跳舞。我要做的就是在一旁看她旋转,不敢有片刻的松懈。虽然我还猜不透她为什么要像穿上了魔鞋一样跳个不停,但是,我不能性急。现在,看飞茹跳舞,就是一切。
若干次之后,飞茹的舞姿有了进步,她却不再一心一意地跳舞了,说:“您能抱抱我吗?”
我说:“这对你非常重要吗?”
她紧张地说:“您不愿意吗?”
我说:“没有,我只是好奇。”
飞茹说:“因为从来没有人抱过我。”
我半信半疑,心想就算飞茹如此阴郁,年岁还小,没有男朋友拥抱过她,但父母总会抱过她吧?亲戚总会抱过她吧?女友总会抱过她吧?当我和她拥抱的时候,才相信她说的是真话。飞茹完全不会拥抱,她的重心向后仰着,好像时刻在逃避什么,身体仿佛一副棺材板,没有任何温度。我从心里涌出痛惜之情,不知道在这具小小的单薄身体中隐藏着怎样的冰冷。我轻轻地拍打着她,如同拍打一个婴儿。她的身体一点点地暖和起来、柔软起来,变得像树叶一样可以随风摇曳了。
下一次飞茹到来的时候,看到挤在墙角处的沙发,平静地说:“您和我一道把它们复位吧。我不再跳舞了,也不再拥抱了。这一次,我要把我的故事告诉您。”
那真是一个极其可怕的故事。飞茹的爸爸妈妈一直不和,妈妈和别的男人好,被爸爸发现了。飞茹的爸爸是一个很内向的男子,他报复的手段就是隐忍。飞茹从小就感觉到家里的气氛不正常,可她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总以为是自己不乖,就拼命讨爸爸妈妈的欢心。学校组织舞蹈表演,选上了飞茹,她高兴地告诉爸爸妈妈,六一到学校看她跳舞,爸爸妈妈都答应了。过节那天,老师用胭脂给她涂了两个红蛋蛋,在她的嘴上抹了口红。当她兴高采烈地回家,打算一手一个地拉着爸爸妈妈看她演出的时候,见到的是两具穿着黑衣的尸体。爸爸在水里下了毒,骗妈妈喝下,看到她死了后,再把剩下的毒水都喝了。
飞茹当场就昏过去了,被人救起后,变得很少说话。从那以后,她只穿黑色的衣服,在脸上涂红,还涂着鲜艳欲滴的口红。飞茹靠着一袭黑衣保持着和父母的精神联系和认同,她以这样的方式,既思念着父母,又对抗着被遗弃的命运。她未完成的愿望就是那一场精心准备的舞蹈,谁来欣赏?她无法挣扎而出,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和重新生活的方向。
对飞茹的治疗,是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我们共同走了很远的路。终于,飞茹换下了黑色的衣服,褪去了夸张的妆容,慢慢回归正常的状态。
最后分别的时候到了,穿着清爽的牛仔裤和洁白的衬衣的飞茹对我说:“那时候,每一次舞蹈和拥抱之后,我的身心都会有一点放松。我很佩服‘体会’这个词,身体里储藏着很多记忆,身体释放了,心灵也就慢慢松弛了。这一次,我和您就握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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