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陶邺山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是我自己要买给他的,他推辞了很久。”
老蠹用两只胸足掩住正在蠕动的嘴,声音模糊地说:“有不少以征婚为诱饵的骗子,在得手之前也会稍微推辞一下的,这样往往受害人掏钱会更爽快。”
“可是,两年前,保险到期了以后,何铁把你们付给他的那笔钱还给我了啊。”
“啊?”镇魂停下笔,抬眼凝视着陶邺山。“他把到手的钱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陶邺山沉吟着说:“嗯……实际上他还给我的并不是金钱。我从婴儿时代起身体就一直不好,行动也不方便,独自住在乡下的别馆疗养,父母偶尔会来看我。他们只准许我坐着轮椅在家里的花园转一转,一步也不准走出花园的栅栏。所以,我一直想要一个很大、很美丽的花园……当然,长大以后,身体的状况渐渐好转,可以拄着拐杖到外面去散步之后,这个想法也就不知不觉放下了。可是两年前,突然来了一帮工人,说是受雇于人,来为我扩建花园的。不管怎么劝阻说明也没有用,那伙人就不由分说地开工了,结果两个星期之后施工队离开了,留下了一个非常美丽的花园。占地扩大了一倍以上,占据了左右的不少空地,但是据说那些空地也已经被施工队的雇主买下来了。”
“真是一份大礼啊。”镇魂自言自语地说。
老蠹趁着镇魂走神,眼睛贼溜溜地直往她手里的案卷上瞄。陶邺山发觉了它的举动,因为对这个浑身布满鳞粉的怪物还不能安之若素,青年警惕地向后缩了缩,镇魂的注意力便回到了眼前的状况上,和老蠹偷偷摸摸的面孔撞了个正着。老蠹心虚地咳嗽一声,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你们科的那个见习生,还没有找到恢复人形的方法呢。”
“这么说他还是一盏台灯?”镇魂憋着笑。
“可不是嘛。捕梦给他加了一个便携的微型电源,否则我看他只有一辈子插着插头站在办公桌上了。”
镇魂忽然若有所思地凝视了老蠹一会,开口说道:“老蠹,如果发现你的同事可能有严重的渎职行为,你会怎么做?”
老蠹虫捋捋自己的触角,溷浊的眼里一瞬间有狡黠的光闪过。“啊……倘若只是怀疑的话,应该在不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先好好调查一下嘛。如果这个人是清白的,固然能够亲手为他洗刷嫌疑;如果他确实背叛了同伴,也应该由你来亲手揭发他吧。‘你的所作所为已经暴露了,’一边这么说,一边把手铐掏出来,这不是很棒的场景吗?”
镇魂一怔,然后笑了。“我说你啊……”她刻意地把声音逐渐降低,使得老蠹把脑袋凑了过来,好听得清楚些,却只听得镇魂在耳边微笑着恶毒地说:“老人家看太多警匪片,对心脏没有好处。”
老蠹喉间发出短促的仿佛被食物噎到一样的声音,镇魂把脸凑到它的面前,用两只手指灵巧地从老蠹发达的下颚之间抽出小小的羊皮纸残片。“吃得太多也不好哦。”
在镇魂推着陶邺山转身离去的同时,陶邺山在轮椅上稍稍回头,正撞见老蠹那甲壳质的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又抬头看看镇魂。那是一张略嫌单薄的小巧面孔,就容貌而言是柔弱的,然而她抱有的那种惊人的勇气、灵敏与行动力,就像是强烈的光一样,从灵魂内部照亮了整个人。从这种意义来说,说她是一个光彩夺目的美人也不为过。之四 妖妖无期 VI “我们这是去哪里?”陶邺山发现他的轮椅已经被镇魂推到了走廊的尽头。镇魂先是谨慎地转动门把,发现上锁了之后,反而像是松了口气似地,掏出一串钥匙打开房门,陶邺山注意到那门上有一张小小的黄铜牌子,标明“机动科”的字样。
“你在这里等一下。”镇魂说着,把他推进房间。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会客室,摆放着沙发与小茶桌,有着豪华的可以俯瞰整个相叶市中心商务区的视野。靠窗的地方有一组办公桌椅,像是秘书使用的。奇怪的是,办公桌上竟有两盏台灯,一盏是与房间相配的白色与原木色调,另一盏则是俗艳的金红色。
金属和木制品撞击的声音从他身边传来。这时候陶邺山才发现,这原来真的只是一间会客室。在左右两边的墙壁上,各有一扇门,通往另外的房间。镇魂正在试图开启其中标有“科长”字样的那一扇,但是没有成功。
“那就是你的办公室吗?”陶邺山问。
“不是。”镇魂直起身来,叹了口气,走向对面铜牌标示“副科长”的房间,用钥匙开了门,走了进去。陶邺山猜想,那才是镇魂的办公室。'奇*书*网…整*理*提*供'过了几秒钟,镇魂又出现了,手里多了一个像是组合化妆包似的东西,回到刚才无法打开的那扇门前,开始使用那个小包里的各种工具,在锁眼内拨弄着。
“你在做什么?”
“看也知道,盗窃啊。”镇魂用一种在餐厅向服务生要咖啡般的平淡口气回答他。
“啊?”陶邺山立刻控制了自己的音量,因为会客区办公桌上的那盏金红色台灯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大概是声控的吧。
镇魂利落地开了门,进去转了一圈。拿着一个中等大小的信封走了出来。“得手了。”她说,“现在就赶紧逃离现场吧。”
陶邺山的音调无法控制地再度扬高:“什么?!”
栗色卷发的娇小年轻女子却对他充耳不闻,用经验丰富的江洋大盗般的眼神扫视房间的每个角落。“啊,你被留在这儿了啊。”
虽然不明白镇魂在对谁说话,但是现在陶邺山可以确定那盏台灯是声控的了,因为镇魂的话音刚一落地,它就应声熄灭了。接着,让他迷惑不已的一幕出现了。镇魂径直走到办公桌前,抓起那盏俗气的台灯。那台灯的灯杆和灯罩都在轻微地颤抖着,不由得令陶邺山产生了奇怪的感觉——那台灯仿佛正在努力使得自己看起来像盏台灯。这是一句毫无逻辑可言的话,但是他真的想不出更恰当的形容了。
“不行,不能把你留在这里向他告密。”镇魂皱起眉头瞪着台灯。
台灯深深地弯下灯杆,把灯罩一直垂到底座上,然后又直起身来,快速地左右摇晃着它的灯罩,像是要表示它是一样不会说话的物品。
“想要告密的话总会有办法的,谁知道你会不会发灯语啊还是摩尔斯电码的。”镇魂不由分说地抓起连接着微型电源的金红色的俗气台灯,塞进她的手袋里,只剩灯罩的部分露在外面,接着把手袋提到与眼睛平齐的高度,命令道:“不准亮着。我又不是南丁格尔,为什么要提着一盏灯在马路上走啊。”
台灯应声而灭,那样子像极了一个饱受惊吓的孩童。
两小时后,他们已经坐在镇魂租来的黑色旧房车内,向着城市南面的旧城区驶去。长缨集团的势力遍及通信运营商与银行业,也有完备的自用数据库,对各项线索进行查询,很快就能提取出指定的数据。两年前,名为何铁的欺诈犯所使用的银行帐号确实是在相叶市的某家银行开户的,款项到帐后三天,他使用配套的提款卡将这笔款项取走了,此后不久,陶邺山家的花园就遭到了强横的扩建。电话号码虽然属于相叶市,但是所有来电却都被转接到一支手机上,而那支手机当时的位置,是一个极其遥远的北方城市。开设银行和电话帐户所使用的证件,持有人都叫作何铁。然而,户籍资料的调查结果大大出乎镇魂的意外。在户籍上,何铁是确有其人的。年龄虽然已经近四十岁,但证件上的照片,正是她与陶邺山都非常熟悉的那个欺诈犯,最重要的是,开户银行也好、取款银行也好,其位置都非常接近户籍上登记的地址,而本地电话的安装位置,恰恰就是这个地址。
莫非这个地址,是真实存在的吗?假如能够亲手抓到那个家伙……镇魂不自觉加重了握住方向盘的力气。
“……如果这个人是清白的,固然能够亲手为他洗刷嫌疑;如果他确实背叛了同伴,也应该由你来亲手揭发他吧。”老蠹的声音忽然跳进了脑海。
也应该由你来亲手揭发他……镇魂在心里默默复诵着老蠹的话,被这只老虫子悄悄替换掉的那个奇妙的人称代词,像根细小的刺猛然挑动神经。真是个狡猾的老东西。她的思路飞快向前拓展、分支,对未来的状况作出种种估计和测算。捕梦不是一个好对付的男人。虽然他的行为方式向来比她温和,然而,对他来说,在身边一定范围内,任何人的头盖骨都是透明的,他能够毫无阻碍地读取人们脑中的思想和感情。在捕梦面前,只要他愿意,她就藏不住秘密。况且,镇魂深深知道,在长缨保险特别部每一个员工各色各样的皮相、外貌与个性下,都掩藏着职业佣兵般的冷静、谨慎与自持。想到这里,她向扔在后座的手袋瞥了一眼——那盏台灯大概是唯一的例外。它看起来还不大适应这个新的形体,把灯罩有气无力地搭在她的手袋袋口上,一付晕车的模样。
一路上,陶邺山都很沉默。镇魂无意中扫了他一眼,竟然发现他的额角有冷汗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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