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普顿大道,十六年前,盛夏。
蓝天高远,几朵白云静静地漂浮,大面积的阳光直照。
今年夏天格外的热,地面蒸烤着热流,空气在肉眼可见的颤动,像是水波。浓密的树荫成了伦敦行人避暑的庇护所,成团的叶片在阳光下翠色欲滴,蝉鸣躲藏在其中此起彼伏。
这样的高温在英国是不正常的,老人们生活的英国夏天从来不超过35°c,6月到8月明亮的阳光洒满乡村和城市,温暖的空气驱逐掉春天残存的凉意,徐徐清风还能带来一丝清爽。但是如今温度居然直升到37°c,议会广场钢铁铸成的丘吉尔雕像吸满了热能,烫得能煎熟鸡蛋,炙热的空气简直要把人都塞进炉子里烤干。加上这两年总是报道的生物绝种新闻、南极冰川融化,有悲观的人们纷纷议论着世界要完蛋了。
为了安抚平民,政客们新提出一个概念叫做全球变暖,意思是现在全球都在变热,特别是在英格兰南部和伦敦地区,热浪事件变得更加频繁和极端,夏季偶尔会出现36°c到38°c的高温天气,这种情况是正常的,呼吁民众要减少碳排放。
陆长泽坐着计程车,百无聊赖看着窗外绿意盎然的富人区,这里避开闹市区,路面上洒着水,茂密的树冠遮挡了大部分日光,气温比伦敦其他地区要低上很多。陆长泽一直觉得那些政客说辞扯淡,高官富商一边呼吁着人们都要参与进环保的道路里来,一边出行都是靠私人飞机和豪华游艇,一次来回就是普通人一辈子的碳排放。
“到了。”司机友善地提醒他。
康普顿大道中心,王族行宫般的宅邸坐落在那里,占地1700平,典雅恢宏,侧对着国会山和整个伦敦最大的高尔夫俱乐部。
原本这里是康普顿大道最后一片还没有售出的昂贵土地,也是最大一片空地,它在这里被搁置了很久也没有人能豪掷万金将其买下。直到前几年被一位来自伯明翰的隐形富豪收入囊中,建起了这座被繁茂花圃簇拥的超级豪宅。康普顿大道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9世纪末,当时它就是全英国最鼎盛的富人区,许多道路和房屋是在维多利亚和爱德华时期就建成的,这里的泥土价值堪比黄金。所以很少有人会这样打造出一个能让花朵肆无忌惮盛开的花园,这些花从价值数千万英镑的土地里生长出来,世界上最昂贵的花朵也不过如此。
陆长泽的目的地就是这里,从范思哲的钱包里大方得抽出五十英镑给司机,丢下一句“不用找了”。
他双手插在口袋漫步进大理石外墙围起来的院子,栽在庭院中央的白蜡树枝叶茂盛,枝梢团簇的无冠花在风中似雪般落下。侍者排成两列在屋外迎接,相似的身形都是经过精心选拔,西装革履,站在一起像是两列精兵同时向他鞠躬。
管家为他打开宏伟的大门,俯身展开手臂邀请客人入内。一层是专为社交预留的私人宴会厅,铺设缅甸乌木地板,墙上的挂画是来源于文艺复兴时期的真迹,空气里还有房屋新装修的味道,所有门窗大敞着通风散气,涌进屋内的气流带起窗帘鼓动。
陌生人的闯入让一个瓷娃娃般漂亮的女孩感受到领地危机,机敏地躲进沙发后面,只露出约莫半个脑袋打量着闯入者。
陆长泽与她眼神交汇,这孩子大约七八岁,穿着云朵般洁白的长裙,肤若凝脂,经过屋内的风轻轻拂起她金黄的发梢,那双栗色的眼眸里带着某种锐利的光,像是初长成的小豹子用龇起的獠牙警惕着陆长泽。
虽然她的骨相还没长开,但陆长泽能看出来她是个大美人胚子,将来一定会出落的惊心动魄。
“小姐,这是霍尔。弗里德先生的客人。”管家赶忙凑过去弯下腰,在女孩耳边轻声提醒她。
女孩像是没听到,不回答,一句话也不说。她的身上有一种极端的孤僻美,和那些得了自闭症的孩子不同,她眼睛里有光,光里刻着铭心的疼痛,以至于她看向任何人,投去的眼神都是憎恶。
女孩的抵抗让形势尴尬了一小会。为了主人的脸面,女眷的举止本应该符合礼仪,但这个孩子却没人管得了,她是个例外。
陆长泽认得这个不礼貌的小家伙,所以并没有介意,反而温和地招呼起来。
“嘿!小孩,吃糖吗?”他掏了掏口袋,伸出拳,宝藏似的展开手心,里面卧着几颗还没拆封的糖果,晶莹剔透。
金发的女孩疑惑地跟他对上眼睛,很少有人会不被她小兽般凶恶的眼神给瞪走,还亲切地奉上糖果,平时再怎么捧臭脚的奴才也会退避三尺偷白她的眼……真是荒唐。最后她还是接走了糖果,什么话也没说,自顾自地离开,来自窗外的气流将满头金发吹得麦浪般荡漾。
陆长泽耍了个恶趣味,他给出去的糖果是几颗怪味糖,机场买来没吃完的,实在是太难吃才留到现在,用来整没礼貌的小屁孩刚刚好。他喜欢这样逗小孩子玩,轻飘飘地跑上二楼逃离犯罪现场,他能猜到这个小屁孩等会吃了糖会是什么表情。
新建的书房里照旧点了木质香薰,霍尔。弗里德手里握着一杯日本产的轻井泽Karuizawa1981年威士忌,一个背影一瓶酒,站在书房里独自斟着。十六年前他还没那么老,满头不见白发,强健的身躯中是文明的伪装也包裹不下的暴力,就像是蛟蟒打上领带也依旧头角峥嵘。他把酒杯放下,拿出来新的给陆长泽斟上:“陆博士,你来的正好,你觉得这里放一个红沙发如何?”
陆长泽接过酒杯,妻子在身边的时候他从不喝酒,今天是个好机会。
“霍尔。弗里德,你一纸令下让我放弃了自己休到一半的年假,大老远跑来英国伦敦就为了问我放什么颜色的沙发合适?”
他虽然在打趣,但依旧严谨地称呼这个老男人以全名。这是炼金术界的一个隐形规则,对于唯一在欧洲延续了千百年的炼金术世家、弗里德家族,他们的祖先曾数次赢得过对僭王的秘密战争,称呼其后裔的名字要加上姓氏,代表对弗里德家族的尊敬。
陆长泽扫了一圈这个初见轮廓的书房,整面订做的书柜还没来得及放满藏书,他严肃地出了个馊主意,“大红色的合适。以我们中国人的话来讲,喜庆。”
“喜庆?”霍尔。弗里德问,“是什么意思?”
“就是幸福、好运、吉祥如意,祝愿全家健康幸福,阖家欢乐。”陆长泽随口搪塞。
“好,喜庆好。不错。”霍尔。弗里德点头认可,举杯,“试试这好酒,全日本最好的威士忌,用当地种植的大麦、源自浅间山的天然水陈酿。这家酒厂在00年就已经停产了,喝下去的每一滴都是绝迹。”
“让我们敬炼金术的大业。”陆长泽碰杯饮尽,满口浓郁的橡木果香,回味悠长。
霍尔。弗里德将杯中烈酒也仰头饮下,他刻意喝得慢一些,透过杯底凝视陆长泽。他眼前的是整个炼金术界最负盛名的天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拜占庭枢密卿,有资格参与定夺世界上所有炼金术产业、世家的制衡,这原本是那些戎马一生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家伙才能获得的殊荣。这样的天眷之才赶了最深夜的班次飞往伦敦,只简单地往身上喷过古龙香水,蓝色衬衫不打领带,最上面的两颗纽扣常年解开,露出凹凸的喉结跟锁骨。模样三分像港片里的古惑仔,身上带着千禧年里年轻人特有的趾高气昂,眉宇间却锋利似刀。
这个时候霍尔。弗里德猛然发现陆长泽也在看他,同样透过杯底直勾勾凝视着他的眼睛,这个男人的观察力恐怖到了风吹草动都能留意到,只有非洲草原上饮水的猛兽才会有这种反应。
于是霍尔。弗里德不再刻意遮挡视线,放下酒杯坐上了办公椅,示意陆长泽坐在对面,十六年之后他的孩子也在那里坐下。
“我上来的时候看到那个姑娘了,没想到你还把她带在身边。你都那么老了,还总带着个不愿意开口说话的小屁孩,铁汉柔情不像你的风格。”陆长泽说。
落地窗正对着的花圃,数十种的花朵在日照强光下展现出不同的色泽,仿佛色彩的洪流般耀眼。金发的女孩正蹲在花圃中央,双手抱膝,微微垂着头,目光似乎落在某一朵不起眼的小花上,那是夹缝里的一朵野花,在繁花盛开中拼命的汲取营养想要长大。她既没有拨弄花枝,也没有理睬周围的侍者,嘴里含着怪味糖面不改色,像是一尊安静的雕塑,在生机勃勃的花圃中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单。
霍尔。弗里德轻轻叹了口气,“很多人都说过,她的先天性‘残疾’会让她活不过30岁,‘人性’的缺失没有办法改变,我只能在她活着的时候尽量给她最好的。用你的话来讲,我希望她这一生喜庆就好。那孩子不喜欢住在伯明翰乡下的庄园,那就让她在伦敦接触更多好玩新颖的东西,说不定能开朗些。”
霍尔。弗里德停顿了一下,仿佛咽下了没有出口的悲伤,说,“这也许或多或少能赎当年的罪。”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站起来拉上手工刺绣的窗帘,纺织品的阻碍让日光只能半透进来,整个房间沉寂在灰暗当中。他不希望外面能够察觉屋内的对话,接着给房间的复古喇叭唱片机打开了,选了海顿的《弦乐四重奏“云雀”》,第一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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