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病房大门吱嘎一声轻响,很快就能听到各种仪器发出的,轻微的“滴滴”声,正是这些声音,向所有人昭示着,此刻躺在病床上的人虽然一动不动,但的确还活着。
沈克山面无表情地盯着头顶可能这辈子都会永远一成不变的天花板,当初就算坐在轮椅上也仍然坚持着笔挺、体面的人,现在只剩下眼底的一片浑浊。
直到一个高大的人影缓缓遮住头顶白炽灯的光线,他终于开始有了些许的反应,挣扎着似乎想要别过头去。
只可惜,屡次中风后的大脑已经不能再正常操控他的身体,他的脖子不是完全不能动,但可以活动的范围十分有限,无法完全别过头去,躲开他不想看到的东西。
当那个高大的人影越来越靠近床边,他终于不甘地紧紧闭上了眼睛。
“父亲这是做什么?”
沈璁缓缓走近床前,皮鞋踩在坚硬的瓷砖上,发出“扣扣”的闷响,就像他说话时的声音一样,机械冰冷,不带有任何人类的感情。
“这才不到一年时间,父亲的身体也已经如此不便,却还是不惜三番四次大费周章,搞出这么多事情,难道不就是为了让儿子能来看看您吗?”
“儿子现在已经站在您面前了,父亲怎么反倒突然避而不见?”
“呜——呜——啊——嗯——”
沈克山还是不愿睁眼,只用喉间不断发出混乱的音节作为抗议。
那些声音粗哑,难听,像是破了洞的旧风箱,却又声嘶力竭得好像地狱发出的咆哮。
他已经不能说话了,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但还是挣扎着,用唯一还能活动的那几根手指,指向沈璁的方向。
但沈璁很清楚,沈克山要诅咒的并不是他,而是他身边的裴筱。
刚把人从台湾弄到新加坡来安置好时,他也曾来过一次医院,倒不是为了探病,只是为了看一眼沈克山有没有死。
当时的沈克山还不像现在这样性格怪癖,抗拒治疗,对身边手握着他生死的医生护士也尚算友善;那段时间里,他的情况有所好转,偶尔还能扒拉着他那几根能动的手指,在护士手上勉强写两个字,算是做些简单的交流。
那天,当他看到沈璁走进病房,也曾像刚才那样,激动地胡乱喊叫,护士以为他想表达什么,便把手伸给他,让他慢慢写下来。
也许是因为太过激动,他当时在护士手上写得很急,可越急越写不清楚,越写不清楚就越急,耽误了不少时间。
最后,原本等来门外的裴筱实在等不及了,推门进来,打算跟沈璁知会一声,自己要先离开,去接囡囡放学。
就在这时,刚才急得几乎老泪纵横的沈克山却突然安静了下来,缓缓在护士手上写下了几个字。
这一次,护士显然是“看”懂了,但只是尴尬地看着沈璁和裴筱,不敢作声。
当时在护士手上写完字后,沈克山就一直死死地盯着裴筱,虽然他已经不能再做什么了,但那股恶狠狠的眼神还是仿佛想要将面前的人生吞活剥了似的。
沈璁怕吓到裴筱,很快把人带离了病房,并且从护士口中问出了,沈克山在对方掌心写下的那几个字——
他,怎么还没死?
在病房里时,沈璁全程都没有作声,这便也成了他们父子在历经生死,久别重逢后,唯一的一句“对话”。
当初最器重的长子,情愿躲在垃圾桶里吃那些腐败发馊的食物,也不愿意留在沈家,做他风光体面的沈家大少爷;长子离开后,幼子也跳下飞机,卷入了连天的战火,就连沈克山自己也几次中风,挣扎在生死的边缘——
可是这一切,都能让沈克山有过丝毫的反省。
就算到了新加坡,就算只剩下半条人命,只能为人鱼肉,他都仍然不觉得自己对待身边人的方式有任何问题,仍然坚信一定是裴筱这个“狐狸精”迷了沈璁的心窍,才会让他们父子走到这一步。
他这一辈子,从来不认为自己会有什么错;他总是企图操控一切,就是因为在他眼里,只有自己是永远正确的。
又或者说,他的眼里从头到尾根本就只有自己;旁的人,都只不过是“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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