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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邻居家的儿子苕货死了。
在楚江,苕货和楚江书记乔麦一样出名。
若干年前的楚江可没有如今这么繁华,那时,它是一片沼泽地,除了臭水池还是臭水池。传说那时要处决犯人都要拉到楚江的地盘上来,据说是让鬼魂困在这片沼泽地,永远不得超生。后来,有好事者从外地运来一些藕毡,洒在了泥水交融的沼泽里。几个月后,就像是一夜之间,楚江完全变了样,出现了杨万里笔下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人间仙境。原来楚江也可以这么美。楚江人从家里出门了,他们徜徉在莲花湖边,流连忘返。第二年,莲花更红更艳了,因为里面的莲藕没有谁去挖起来,烂在泥里,成了肥料。因为景太美,楚江人想方设法围绕莲花湖盖起了小洋楼,以便日夜能与这美景厮守。
楚江人不傻,后来,知道莲花湖里的莲藕是可以吃的,吃不完可以卖的;还有莲子,清甜可口,也成为楚江的特产。渐渐的,楚江人有了经济头脑,如同以前的沼泽,是一团浆糊,后来,因为田田莲叶,有了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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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说苕货和楚江西城区区委书记乔麦一样出名,是因为27岁的苕货走遍了楚江的大街小巷。苕货和他的名字一样,是个名副其实的苕货。他从没读过书,当然不识字,但是,他有的是力气。总是游逛在街上的苕货于是成了某些精明老板的目标。杂货店里进货了,百儿八十斤的大箱,要苕货帮着搬进店,然后给他一两毛钱,苕货喜不自禁;卖蜂窝煤的老板,顾客住六楼七楼,生意也不能不做,叫苕货搬上楼,也给他个一毛两毛的,苕货仍然喜不自禁。老板偷着乐,数的是大钞;苕货偷着乐,数的是毛票。天黑了,谁也叫不动苕货干活了,给多少钱也不干,他嘿嘿笑着说要回家,说怕他娘惦记着。也有人说苕货其实根本就不傻,问他几点钟,他随口说三点半,人家一看表,真的三点半。吃惊得张大嘴巴。后来,楚江的人只要在大街上一见到苕货,就会问:苕货,几点了?苕货随口说:五点了,要吃饭了!人家一看自己手腕上的表,真的五点,不多不少。河街有个练气功的老唐先生每次见到苕货都恭恭敬敬的,背地里他对人说:苕货有随口功,那是高境界,我们凡人想修都修不来。还偷偷对我父亲说:你怎么不问问你家细林到哪里去了?父亲不信,冷笑一声继续喝自己的烧酒。母亲端着一碗饭,坐在门槛上问:苕货,你知不知道你细林姐姐在哪里?苕货正跳起来用手抓槐树叶,头也不回地说,在北方!在北方!会回来的!会回来的!母亲喜极而泣,抓着老唐的手说:谢谢老唐!谢谢老唐!我家细林还活着!还活着!
在河街人眼里,苕货是个宝。谁家有个要搬要驮的,苕货跑得屁颠屁颠的,还不要人家钱,一分钱也不要,嘿嘿笑着说,亲戚亲戚,不要钱,不要钱,好像他曾赚了不少钱似的。街里街坊就说:苕货,义气!街坊们是懂得疼苕货的,太重的东西,从不要他硬扛,所以,他家里人也放心。但是,只要苕货疯到街上去,家里人就要牵挂着,但也很无奈,因为,哪里关得住他呢!
有一次,苕货的爹差点气疯了,因为苕货不知道被谁哄去帮忙,结果,弄伤了腰,好长时间都直不起身子,幸亏我家还有三张没用完的狗皮膏药,给他贴了,苕货真是狗肉,没几天,就又活蹦乱跳了。
这其实是不久前的事。没想到,苕货死了,是被楚江的书记乔麦撞死的。
进了家门,母亲父亲都在。因为与苕货家是邻居,所以,自家门前也挤满了人。苕货的母亲在门口披头散发地哭嚎着。
我可怜的苕货哟,怎么这么命苦哟,一天的福都没有享到啊——
你从小就知道卖命地干活,吃也冇吃个么事,穿也冇穿个么事,为娘的对不住你啊——
来生你要是做我的儿,我来补偿啊——
我的儿哪——苦命的儿哪——
街坊们都不住地揩眼泪,此时,当平时微不足道的苕货离去时,人们才知道他的价值。
苕货是在回家的路上被乔书记撞死的。苕货完全是个好孩子,他紧贴着路边走,从没有违反交通规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好市民。
人们在散去后议论纷纷,有人说:还好,苕货幸亏是死在了书记手上,要是死在一个穷光蛋手上,那可真是活见鬼了。
有人应道:还幸运?你们无非是说人家可以多赔点钱。人都死了,要钱有么用?
苕货的遗体放在火葬场的冷冻柜里,因为他是在外面死的,是孤魂野鬼,按照楚江人祖宗的规矩,是不是进屋的。
我很郁闷,心里像堵了一团乱麻。慢慢踱出门,来到屋后不远的河堤上。当人站在一定的高度,确实,能多看到一些东西。
我最先注意到的,是一种平常的植物:爬山虎。如果爬山虎匍匐在地下,它只能与草坪共荣辱。但是,一旦它攀越到一定的高度,并懂得迂回曲折地适应环境,它就会把一面灰不溜秋的墙染成一幅油画,浓密的鳞片状的叶,一层层铺垫,每个细节、每个空白都写满生命的张力。这堵墙,是属于楚江星红酒厂的,童年的我每天能嗅到从酒厂飘来的酒糟香味儿,那时候,父亲喝的酒,有很多时候是酒场的哥儿们弄出来的。如今的星红酒厂风光不再,正对着河堤的厂门紧锁,除了钢筋、铁丝,缠着厂门的竟还有零乱的编织带以及野藤。两边的门灯只留下一个,而且还仅仅只是一个随时将掉下地的破了很大洞的白色空心球。标语上面的字还很清晰:强化安全意识,维护安定团结。再朝前走,我看到了楚江化肥厂。这五个大字印在灰白的圆柱形的高楼上,体态丰盈。不亏是出自化肥厂的字,连它们都营养丰富。一缕轻白的烟缓缓从烟囱里吐出来,给人一种田园诗的美好想象。而我的耳边,又分明捕捉到轰隆隆的声响,从化肥厂延伸出两个抽水管,两条黑龙被放进了江里,还有春风造纸厂……而就在黑龙的不远处,是楚江的自来水厂,楚江人每天吃着这不再纯洁的水。走在河街边河堤上的我突然惊奇地发现,河街在上个世纪,可能是最辉煌的,它代表着整个楚江工人阶级支撑起楚江的半壁江山。继续往前走,还有许多我熟识的现在已经没落的老厂。
苕货,与小弟齐微林同龄,他们也是昔日的玩伴。想着齐微林现在正在京城美丽的校园里,而苕货则被关在冰冷的冷柜里,我想:这难道就是人们所说的命运么?而苕货,竟然就这么死去了,而且是死在了乔书记的车轮下。
乔麦对楚江最大的贡献就是建成了一座大型的江滩公园。我想再去看看,便继续朝前走去。
江滩公园有个颇气派的名字:烟波江滩公园。绵延38公里的江水横亘在楚江境内,因为每年防汛抗洪投入甚巨,在书记乔麦的提议下,区政府投入巨资建成了这座集固岸抗洪和休闲娱乐功能于一体的江滩公园。在江滩公园挂牌的那一天,整个楚江都轰动了,十里长堤杨柳青青,万米草坪青翠欲滴,楚江的人们终于有了一个休憩休闲场所,人们的脸上洋溢着喜庆的气氛。烟波江滩公园六个遒劲的大字就是出自乔麦之手。
天,渐渐暗了下来。
烟波江滩公园的灯次第闪亮,我第一次才发现自己的家乡楚江是如此楚楚动人。灿若星辰的灯光也给了我许多的遐想。走在这样的夜里,我突然想起一个人:钟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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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信件失去联系后,我一直没有见过钟新,钟新家的旧居,仍然掩藏在一棵大樟树下。也许是睹物思人,看到熟悉的景象,我又回想起少年时的那一幕。然而,物是人非,假如钟新现在笑容可掬地站在我面前,我可能也认不出来他了。
站在观江平台上,我俯瞰着在溜冰场纵情飞驰的顽童,听着一声声清脆的玩具喇叭乐音。想着明天或是以后,那个叫乔麦的人,又是如何的命运呢?
乔麦,我是知道的。气宇轩昂的外表,潇洒干练的气质,在全区春节团拜会上,我还欣赏到他的歌喉,一曲《在那桃花盛开的村庄》引起了人们对世外桃源的向往。乔麦唱完后接着说:让我们大家齐心协力,把我们的楚江建设成人人向往的莲花盛开的地方!也许是自己的外表非常出色,乔麦在人们眼里是个注重形象工程的干部。记得乔麦从上面下派下来,第一件事就是给楚江主干道边的高楼穿新衣,外墙壁统一刷成奶白色。第二件事是为楚江的主干道穿黑衣,地面浇上沥青。此后,一首歌谣在楚江迅速传播开来:乔麦乔麦,先白后黑。先白后黑,里面也暗含了先鞠躬尽瘁后自私自利的意思。是白是黑,我不了解乔书记的生活,但是,我可以拭目以待,因为,黑白是分明的。
回到家,母亲还在摘菜,把小白菜的黄叶扯了,然后一把一把地捆好,准备明天拿到集市上去卖。见我进门,说:小莹,桌上有几个核桃,地上有锤,捶了吃。
我说:妈,今天我就不回去了,就在家里睡。
母亲问我和郁大勇是不是吵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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