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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第1页)

“我走了。”

聂明镜在后来的很多年里一直忘不掉端午拖着行李箱在雨夜里渐行渐远的背影。端午性子软,向来听话,但那夜却没有转圜余地地要走。

聂明镜后悔了。空难后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他忘了他还有一个妹妹。

第 13 章

周衡没有上前跟聂明镜打招呼,只是隔着条街打了个电话,然后开车跟着端午乘坐的出租车离开。

出事至今,周衡替父亲来过聂家三次,第一次是出事的当天,第二次是两天后,第三次是再一个礼拜后,三次都没见到端午。因为没有非要见到端午的理由,周衡只是有条不紊地跟聂爷爷和聂明镜讨论、分析并确认了一些事情,就离开了。周衡甚至也没有安慰聂明镜。因为有些事情可以安慰,有些事情没法安慰,反倒不如做些实际的,譬如帮忙料理后事,帮忙聘请一个合适的职业经理人暂时接手聂东远的事务所。

上饶街位于晋市的老城区,街道临河,从街头到街尾在普通住户之间遍布各种各样的店面,有美食店,有特色饰品店,有有机水果店,也有外搭的简易饭棚。街道虽然不宽,甚至路面也有些斑驳,但是很干净,即便在这种盛夏时节,整条街的犄角旮旯也没有苍蝇聚堆儿嗡嗡——在老城区住了一辈子的老人起得早,也闲不住,早上遛弯儿的时候顺便捡个垃圾扫个地。租着门店做生意的也勤恳干净。

深夜下着雨的上饶街,没了白日里的和乐和热闹,家家户户阖门落锁。风吹着谁家忘记收进去的风铃叮咚叮咚响,雨滴滴答滴答地落在屋檐灰瓦上,沿河昏黄的路灯下,两三面迎客的旗子湿嗒嗒地垂坠着,七八棵垂柳几乎要落到河面上。

端午拖着箱子踩着地上的小水洼啪嗒啪嗒往前走,走出二十来米,停住,回头往来时的路看,司机师傅一脚油门早就没了踪影——她刚才好像没有收到应该找回的零钱。端午低头翻了翻口袋,确定里面确实没有五十块减去二十六块车费以后的二十四块以后,非常沮丧地在行李箱上踹一脚,行李箱倒地,在寂夜里“嘭”地一声,前面的院子里立刻传来激烈的狗吠,有人打开屋门不耐烦地问谁在外面,端午吓一跳,立刻扶起行李箱佯装事不关己走开……

周衡的车子走走停停跟着端午,他的目光也一直落在端午身上,直到端午终于来到自家院门前,打开门,进去,再转身从里面把门锁上。

周衡没有立刻离开,他把车停在墙根下,把车窗降下来,雨后的凉风里有河水的咸腥味儿,也有淡淡的草木味儿。

端午终于把一切安顿好的时候,一看手机屏幕,是凌晨四点。这回再没有人因为恼她熬夜要扑过来拧她耳朵了。端午最后把抹布洗干净晾起来,再把洗手池刷了刷,慢吞吞回到卧室。

端午很累,倒是脑子却很清醒,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两个小时,烦得要发脾气了,依旧睡不着。她揪着头发坐起来,把枕头靠垫全部扔到对面的墙上,想痛哭,想尖叫,想抓烂谁的脸,想跟谁同归于尽。

端午捧着脑袋开始盯着门发愣,像是在等着谁出其不意地推开门或火冒三丈或兴高采烈或心不在焉或急忙忙或慢吞吞地走过来。

室内安静得仿佛掉根针就能让人耳鸣。

端午歪着脑袋睡着了。

以前在上饶街流水账一样的日子一天一天在她面前经过。

端午看到端曼曼牵着她去商场买文具;看到端曼曼正端着一锅盖的水饺要往滚水里推;看到端曼曼在试衣服;看到端曼曼跟李一诺妈互相挤兑;看到端曼曼收到一个扫地机器人礼物,盘腿坐在床上喜滋滋地研究说明书;看到端曼曼吹开开水的蒸汽在帮她沏鸡蛋水;看到端曼曼收到稿费,一边刷碗一边哼唱;看到端曼曼在雷雨夜背对着她打呼;看到端曼曼跟街坊邻居打麻将,顺带在别人数落李一诺妈尖酸刻薄时故作不经意地煽风点火……

端午睡睡醒醒地不知过了多久,到彻底清醒,再没有一点睡意,她看了看时间,是下午六点,三十六个小时以后的下午六点。

端午瞪着有点老旧的天花板,一点都不饿,一点都不想动。

有饭菜香隔着门缝飘进来,端午以为是李一诺,哑着嗓子让她走。她没来由地开始嫉妒一直住在上饶街没有挪窝的李一诺。如果她和端曼曼也一直住在上饶街;如果一睁眼还能看到端曼曼在卧室和客厅之间来来回回地走动;如果这个时间李一诺来跟以前一样是来蹭饭的……当端午蓦地意识到这些都是这辈子再也回不去的过去,开始呼哧呼哧地大喘气,她握了握拳,眼睛也尽量瞪大,却还是止不住汹涌的一发不可收拾的眼泪。端午一开始只是呜呜呜的哽咽,后面就变成小时候耍赖的那种嚎啕。

端午嚎啕了两个小时,直到筋疲力尽,嗓子眼儿里再漏不出一丝声音。她在床上再横了半个小时,终于饿得前胸贴后背地起床。

端午趿拉着拖鞋慢吞吞走出卧室,顺着似有若无的饭菜香来到客厅,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两份用饭店饭盒打包的盖浇饭,一份是鱼香肉丝饭,一份是红烧牛肉饭。她蹲下来闻了闻,香味似乎跟着浓稠的汤汁一起变冷凝固了。

端午席地而坐,伸向鱼香肉丝。

“咔”,轻轻一声门响。

聂明镜湿着头发,自客厅另一端的浴室走出来。他依然穿着端午在聂家常常见到的那条非常居家的黑色棉质运动裤,显得腿特别长。

端午的下巴和筷子一起掉了。

聂明镜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端午,端午眼里依旧残留着浓重的大哭过的痕迹。他目光转向盖浇饭,皱眉道:“早就凉了,别吃了。”

端午嗫嚅:“我、我饿。”

聂明镜俯身握住端午的胳膊拉她起来,道:“去洗把脸,头发梳一梳,街上有家粥店应该还没关门。”

在粥店,聂明镜若无其事地表示因为打算报考的G大就在老城区,所以他要搬来上饶街住,当然,周末是要回聂家的。端午埋着头喝粥,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啪嗒啪嗒直往碗里掉。她出门前看到茶几后面搁着聂明镜以前出去旅行用的黑色大背包,她不敢问,害怕他只是来看看她而已。从粥店出来,聂明镜带着端午沿河逛了一圈,买了点水果。端午亦步亦趋跟着聂明镜,一直缠缚周身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惶惶不安渐渐缓了风头。

这个暑假,很难得地,李一诺没有再追着林则跑,她前所未有地耐心地跟端午在上饶街呆着,听□□,记单词,做卷子,偶尔出门沿河逛逛,吃个冰淇淋,买颗平安扣,看小孩子绑着护膝玩儿滑轮,看大妈聚在一起跳广场舞……直到聂明镜黑着脸出现,或者李一诺妈大着嗓门儿叫她们回家。

七月中旬,高考成绩出来了,聂明镜的总成绩超“老八校”平均成绩56分,超“老八校”之首G大21分。聂明镜的专业,跟聂东远当年一样,是建筑学。

第 14 章

聂明镜周末回到有点冷清的聂家,他问了问家庭医生爷爷奶奶的身体状况跟正在下楼的小姑聂东宁打了个招呼就回屋了。

聂东锦上个礼拜带着江寒江宜回美国了。聂东宁在聂东锦回美国之前回去新加坡两次,不情不愿地办理了离职手续,带着陆双溪正式回国定居了。陆双溪借读晋高附中,跟同龄的同班同学相比,英语读写水平标准的能当教材使用,数理化稀烂。

聂明镜收拾了一堆东西,有些要带去上饶街,有些要带去G大的宿舍。三个行李箱一一合上,再洗个澡,聂明镜打开电脑开始跟事务所聘请的职业经理人李荣浩视频。李荣浩很有耐心,聂明镜很聪明,两人的关系亦师亦友。

聂明镜在聂家睡了一晚,第二天吃过早饭就让家里的司机开车把三大箱的行李一起载去了上饶街。聂明镜敲门进屋的时候端午还在睡觉,房间里没有开空调,只有吊扇吱纽吱纽地转着,带出一点点聊胜于无的热风。大约前一晚或是半夜哭得厉害,端午的眼圈红通通的,眼睛到鬓角到嘴巴都有眼泪划过的模糊的痕迹,短发湿淋淋地贴在面上,两截式的睡衣卷上去,露出两三寸汗津津的肚皮,整个人像是泡在水里。

聂明镜有点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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