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颚稍侧,然而目光仍是一瞬不瞬的盯着我,我耳根子发烫,只觉这话说的甚为不妥,可又偏挑不出他的错来。
刘秀以笑充愣,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倒是一旁的冯异,眸底锐芒闪过,似已动怒,教人不寒而栗。
邓禹笑嘻嘻的放开我的胳膊:“明公持节北上,如今已达邺县,下一步意欲何为?”
一句话便轻巧的化解了紧绷的气氛,冯异面上稍稍缓和。
“愿闻将军详言。”邓禹虽才名远播,不过仍是个才二十一岁的年轻人,若他无过人之处,而刘秀却在部下面前如此青睐恭谨,未见其功先封其官职,只怕会引起许多人的不满。
邓禹笑得没心没肺,刘秀这般礼贤下士,他却像没听到似的反将目光转向冯异。
两人目光相接,冯异嘴角抽动,似笑非笑的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过得片刻,邓禹仍是不接话,不吭声,把刘秀晾在一个尴尬的境地。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们在搞什么把戏,正不明所以,冯异忽然无奈的幽声吁气,慢吞吞的开口解围:“更始诸将纵横暴虐,所至掳掠,百姓失望,无所依戴。今公专命方面,施行恩德。夫有桀纣之乱,乃见汤武之功;人久饥渴,易为充饱。宜急分遣官属,徇行郡县,理冤结,布惠泽……”
这番话讲的虽绉绉,却是简明扼要,字字珠玑。特别是他引用的那些道理,浅显易懂,入情入理,却又弦外有音,耐人寻味。
邓禹笑得只见牙齿不见眼,刘秀喜出望外的拜道:“公孙言之有理,如此,便由公孙与次况分别抚循属县,登录囚徒,抚慰鳏寡,亡命自诣者免其罪,既往不咎。”
冯异称诺,邓禹突然接茬道:“莫忘暗察地方二千石官吏是否诚心归附,以及各级官吏的动向!”
冯异瞥了邓禹一眼,眼底的斥责消失了,慢慢的竟浮出一丝笑意。
我忽然觉得背上滚过一阵寒意,他们三个……简直是在打太极。我虽然不善那些所谓的阴谋、阳谋,可眼没瞎、耳没聋,对于他们三个之间你来我往的暗流至少还能品出一二分来。
要死啦!若他们以后总是这个样子说话做事,我还不得被逼疯了?凡事不能只看表面,凡事不能只听一遍……我暗暗咬牙,真恨自己的无能,这些话我就算能听懂又如何?要我也这么说上一遍,我还真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但是孰胜孰负?
我细细琢磨了下,貌似没有输赢,他们三个都是赢家。唯一吃了点亏的人大概是冯异,他性子向来懒散,若非邓禹这么激他一激,他还不会老老实实的跳出来。
我忍不住抿拢嘴偷笑,邓禹果然是个聪明的天才,甫一见面就能看透冯异的特质与才能!
笑到一半,目光触及淡然笃定的刘秀,忽然敛去笑容。这三个人,看似敦厚老实,最会装憨的舍他其谁?一个怪异念头突然刷地闪过,我猛地想起一个人来,气质作为与此刻的刘秀如出一辙!此人在后世可是大大的有名,正是三国时期的刘备!
“更始帝意欲迁都长安,可如今山东未平,赤眉、青犊的军队,数以万计。更始帝外不能挫其精锐,内不能自主刚断,控制大汉局面。部下诸将皆是庸碌之辈,志在财币,争用威力,鼠目寸光,只图眼前富贵,朝夕快乐而已。没有忠良明智,深虑远图,尊主安民的安邦之臣,四方分崩离析的形势早晚可见。”邓禹款款而谈,这番言论,既与刘秀的某些观点不谋而合,又大胆的将冯异方才的弦外之音尽数说破,“明公虽建有藩辅之功,终属受制他人,无处自立。于今之计,莫如招揽天下英雄,务悦民心,立高祖之业,救万民之命,以明公之才略而思虑天下,天下可定!”
我骇然失色,这……难道当真要刘秀自立为王不成?公然反抗更始汉朝?就凭这百来号人?
刘秀收了笑容,目光深邃的望着邓禹,邓禹毫无惧色,目光坦然。
我的心怦怦乱跳,视线在刘秀、邓禹二人之间来回穿梭。
“河内之地披山带河,足以为资,其土地殷富,且是商朝旧都所在。明公若能占有河内,犹如高祖之有关!”邓禹音量拔高,气定神闲,指点山河,“之后兵定冀州,北取幽并,胡马为用;东举青徐,引负海之利;南面以号令天下,天下不足定也。”
刘秀面不改色,我闭上了眼,只觉四肢虚软。
隔得半晌,只听刘秀轻声道:“公孙,你且去吧!”
“诺。”冯异答应了,行礼退下。
我想了下,转身追了出去,冯异脚程极快,只片刻功夫便已行去七八丈。
“公孙!”
冯异转过身来,静静的瞅着我。
我神色激动:“公孙……”
“邓仲华果然不愧为邓仲华!”他有感而发。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响,颤道:“难道……你也是这般想的?”
他轻轻一笑,笑容帅气而干练:“我也只是敢想而已!”
“那么叔……他……”
“你放心,时机未到,叔向来谨慎稳重,无万全之策,他绝不会轻举妄动。”他淡淡的加了句,“你该相信他的能力!”
我脑子完全乱了。
“我此刻得去找铫次况共商抚循属县之事。我这一走……叔全靠你了!”
“我……”
“邓仲华非等闲之人,得他相辅,叔当可事半功倍。只是,他……你……”他欲言又止,话意点到即收,“我先走了,珍重。”
我黯然目送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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