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洪武年间,北京城里的镖行是奸党,城外白云观里的道士是我们。我们和奸党之间极深的仇恨,来自镖行头子和道长间的纷争。奸党说,我们道士不老实,修炼房中术,行采战之道,干了很多荒唐勾当。这当然是诽谤之词。就是有人干了这样的事,也是为了探讨生命的奥秘,造福人类。于是我们也说,奸党结交官府,欺行霸市,垄断物价。原来白云观的当家道士天钩道长与城里各家镖局的总镖头胡金镖老爷子交情不恶,此时也不能置身事外。所以天钩挺身出来,要向奸党讨一个公道。但是奸党就是奸党,讨不出公道来。就是胡老爷子那样的人,虽然武功人品都不错,毕竟是奸党里的人,不可能为我们说话。不但如此,他还说了很多我们的坏话。所以我们和奸党间的一场决战,已经不可避免了。
今天看来,天钩与胡金镖的决战,不过是两个人拿了原始的冷兵器或者什么也不拿,举行一场搏斗。或者胡金镖打出天钩的脑浆,或者天钩拧断了胡金镖的脖子,都不要紧。反正他们两个都已经死了。但是我们的观点不是这样。天钩一定要赢,胡金镖一定要输,不然什么叫真理必胜。更何况天钩元阳未破,练有童子功、先天功、至阳功、太阴功、大雁功、自发功、益智功,站过鹤翔桩、龙虎桩、梅花桩、木头桩,内功修为、已至化境。但是奸党也非易欤,胡老头天生身体好,力大如牛,走逾奔马,矫若猿猴,外功了得;加之久练江湖,多会异人,身负各种绝学,会打少林拳、八极拳、南拳、北拳、猴拳、狗拳、兔子拳,练过铁砂掌、铜砂掌、黑砂掌、白砂掌、绿砂掌等等,还会头撞石碑、脚踢木桩、铁布衫、金钟罩,十三太保横练竖斜练之类的硬功。所以真理也未必胜。天钩与胡老头决战前也是这么想,所以他决战之前焚香更衣,参拜三清,求太上老君保佑,让胡老头得场痢疾。胡老头也觉没把握,跑到关帝庙上香,求关圣帝君保佑,让天钩头上长疮。这两位武林异人决战的原因,就是这样的。
我们是住在中关村的穷酸,或教书,或做学问,都和道士一党。虽然我们不拜三清,但是谁都知道,近代科学的一切,都和道教有关。谁不知道现代计算机科学,都是从八卦里产生;理论物理离不开阴阳学说;化学的一切,通是师承了烧铅炼汞;而逻辑学的一切,都超不过老子道德经。而且我们的道德,也像道士一样的清高。而那些经商赚钱的人,必和镖行一党。古代的镖行与钱庄银楼,酒肆饭庄,以及南北行商都走得很近乎。或是他们的衣食父母,或是他们的落脚之地,总之,彼此狼狈为奸。所以商人古代就是奸党,现在还是奸党,永远是奸党。他们永远是钱串子脑袋。
但是我加入我们,并非成年以后上学的结果,还可上溯到我幼年时。那一天我到操场上去,看见那儿紫气蒸腾。人声鼎沸,无数的人在跑来跑去。原来平坦的地方出现了很多方头方脑的炉灶,高音喇叭吵得人耳膜生疼。很多人运来了砸碎的废铁,要把它们炼成钢。但是什么是铁什么是钢他们和我一样搞不明白。有时人们呐喊道:某某炉出钢了,我和大家一起去看,只见从暗红的炉膛里扒出暗红的牛屎来。如果这就是钢,我看谁都不会相信。如果说这不是钢,那我们在炼什么?但是没人这么想问题(这么想是奸党的特征)。我和大家一样,只觉得心花怒放。
我小的时候看人家大炼钢铁,我看见人家炼出一摊摊牛屎来。后来我爬到牛屎堆上玩,一不小心摔了一跤,牛屎在我手上划了一条大口子,有半尺长。原来那些牛屎是锅片子做的,比刀子还快。那些炉子连锅茬子的毛边都熔化不了,可见有多凉。我算了算,那些炉子也就配化焊锡。用化锡的炉子炼铁,那时的人傻得厉害。就是在二十几年前,我们这所大学就已不小,名教授也有一大堆。我就想不出他们为什么不知道什么炉子能炼钢。我对小孙说起这件事,她说:谁傻呀?你傻!连装傻都不会,真正可悲!
我始终没弄懂她的意思。
天钩和胡金镖决战之日,道长叫一个道童给他捧了兵器(一对虎头钩)到比武的地方去。道士们为了争这捧钩的差事,几乎打破了头。因为比武时的随员,除了拿兵器,不负任何责任。就是天钩叫人一刀劈死,他也不用上前拼命。自己不用冒任何的危险,白捞一场热闹看,这是多么美好的事。结果道长挑了一个最窝囊、最没用、最不敢争的小道士给他捧钩,这里的道理正如他自己说的:你们想看我死呀!偏不叫你看到。胡金镖那天也没叫徒弟、镖师,只叫个小力巴为他捧兵器,道理也是如此。这两位高人以前也印证过,那时不赢房不赢地,大家只点到为止,赢不是真赢,输不是真输,越赢越不知谁厉害。
天钩与胡金镖决战之时,正是黄昏时节。他老人家飘然而至,见胡金镖已在那里等候。那胡金镖生得豹头环眼,虽不高大却甚宽厚,小力巴捧那口刀长有五尺,寒光照人,天钩见了就觉得不妙。按江湖上的规矩,比武先比拳掌,后比兵刃,天钩就想:最好我在拳上先赢了他。江湖传言,胡老头子的刀大大的厉害。胡金镖却想:这场斗多半要打到白刃相见。江湖上说,拳不打力,力不打功。这牛鼻子办了好几个气功班,空手打不过他,但愿我别在拳脚上吃他大亏。
天钩和胡金镖决战之地,是在荒城里。这儿是金大都的废墟,到处是断壁残垣,荒草荆棘。傍晚时分,寒鸦满天,远处狼叫甚是难听。天钩道长忽然心惊肉跳,觉得自己未必能活着走出荒城。万一死了,也不知清风那个小坏蛋还能不能记着给花浇水。别的倒也罢了,那盆牡丹花是武当龙真人送的,乃是名种,死了可惜。出来时本该嘱咐两句,又怕小道士说我怕死。和这胡金镖平时交情还好,和他拼命,真犯不着。到了这里,没有再跑回去的道理。和他交代几句场面上的话吧。于是双手抱拳,开口说道:胡兄,一向少见,近来可好?
胡金镖心里也打鼓,惦记着镖行的生意,恐怕自己死了,儿子还小,不知怎么办。听见天钩说话,忙不迭搭话说:好好,多蒙道长记怀。两个人扯起淡话来,正说得有兴致,他带的小力巴不耐烦,就插话说:总镖头,天快黑了,快动手吧,劈了这道士,咱们早回家。胡金镖说,混账王八蛋!我和道长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道长是何等功夫,一会儿一掌打死我,合了你的心意。天钩的道童就说:胡老头,知道厉害就好,赶快给道爷磕头,饶你不死。天钩说,放屁!总镖头的刀岂是吃素的?动起手来,一刀把我劈成两半,不知你们可有孝心把我缝好再埋。这两位英雄在比武之前,互相敬畏,竞相谦逊的情况就是这样。
我在操场上看人家大炼钢铁,就问道:你们炼钢铁为什么。在场几百人竟无一人能答上来。后来来了一位饱学之士,告诉我说,大炼钢铁是为了1070。至于什么是1070,他也说不上。也许是一年1070,也许一月1070,也许一天1070,也许一小时1070,都有可能。反正1070是没有错的。我听了这话,禁不住大欢喜。于是我纠集了一帮小孩,拿了家里的火筷子,铁铲子,在沙堆上筑起炉灶。又捡来了破纸杂草,点起熊熊大火。有人来制止,就说我们也是为了1070。别人听了,无不称赞我们干得对。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刻。当然,炼完了钢铁就是挨饿的年头,我可不是说挨饿也幸福。
假如小孙说得对,就是说,大伙在装傻,那就是说,装傻的人里就有我一个。
天钩和胡金镖决战之前,忽然觉得打架不上算。第一,骂道士的不是胡金镖;第二,骂道士也非骂我一个,和他拼命犯不着。但是不打又不行,谁让他是白云观的当家人。所以他觉得胡金镖很可爱:全世界都盼他和胡金镖打架,只有胡金镖不盼。他说:胡兄,真莫如你我联手,把我这些不孝的徒弟、你那些没良心的伙计统统杀光。胡金镖说:道兄快人快语!言毕大笑。吓得小力巴和道童面无人色。但是笑到后来,声音比哭还难听。他说:道兄,说笑归说笑。这场架还得打。要不然全世界都要说我们混账王八蛋。老夫要以性命相搏,道兄小心了。天钩说:如此说来,胡兄请。一请不要紧,胡金镖拉开架子就要打。天钩觉得自己拳脚上优势很大,轻飘飘透着潇洒和他对了一掌,对完感觉很不好。我的妈,这姓胡的好厉害!这不是要打死我吗?
天钩道长后来说,那姓胡的一掌拍过来,就像倒了一面墙,接着十分费力。他和胡金镖又对了一掌,觉得对不过,心里慌得了不得。连忙走九宫八卦往后退,打算混一会儿就说大家平手,和了算啦。可是胡金镖想:原来你就这点成色,合着不是便宜了你?于是一发努力,掌势如痴风暴雨。终于一下打中了天钩的道冠。那玩意是三合板的,不经打,一下碎成木头丝了。天钩跳出圈子,拿过虎头双钩说:胡老儿,我们钩底再决生死!胡金镖就说:道兄,算了吧,你我体己兄弟,我就是赢了一招半式,也不会和别人说去,什么生呀死呀的,也不怕后辈笑话。如此说风凉话,简直该杀。气得天钩抡钩就打。胡金镖连忙取刀在手,与天钩战了几十招,觉得不好打。虎头钩勾勾叉叉,搅到里面乱七八糟,而天钩祖师却不觉得乱,越战越勇。这会儿他想,早知如此,不如刚才少讲几句风凉话。
我们天钩祖师用双钩战胡金镖,占了不少优势。但是局势不容盲目乐观,那胡老头是京师十几家镖局的总镖头,又是以刀成名,必然有厉害之处。他自己也开一家镖局,叫金秤镖局,走镖时老带着一个大天平。遇上贼人劫镖,一刀把贼劈开,总要称称。要是两边差了一两以上,就说自己荒疏了。所以他一面交战,一面就看天钩的中线,恐怕劈歪了。等一切看好,就使出得意的一招——呼的一声如白虹贯日从中劈下。以往中刀之人就觉得从头顶到尾骨一道凉,然后自己就如出水夫蓉,带雨桃花,缓缓开放。可是天钩非泛泛之辈,早防到这招,双手钩往上一架,只见雄钩上有笋头,雌钩上有笋眼,雄雌合体就是一把老虎钳子,那一刀正砍在钳口里。天钩两手一张,钩头上月牙钳住刀身,又成了一把工兵的破坏剪,眼看要把胡老头的成名兵器剪断,叫他没法做人。谁知胡金镖百战之余,应变神速,见天钩胸前空门大露,立刻放了刀,一掌朝他胸前拍来。那一掌合有朱砂掌、黑砂掌、绿砂掌诸般掌力,打在身上先发红,后发黑,再发绿,五脏破裂,七窍出血而死。那天钩不闪不避,挺胸一迎,只听砰的一声。原来天钩老拿这一手锁人兵刃,胸前老大空门哪能不防?他胸口贴肉带一个生铁盖子,有一寸厚,起卧不解。胡金镖拍在上面,自己的手先发红,后发黑,再发绿,还好没有五脏破裂,只是手像气吹一样肿起来。疼得他爹呀妈呀地叫。天钩道人把脸一板,说道:得罪了。就要把胡金镖的刀铰断,谁知铰之不动。原来胡金镖已知天钩有这一手,所以早请人在刀上加钢加铁,弄得比门板还厚。天钩嘿了一声,早运起各种内功,只听嘣的一声响,钩头上的月牙飞迸而去。不但如此,还把笋头扭变型,钩柄扭弯,请了多少铁匠,都说修不好。那刀分毫无损。我们与奸党的这场决战,奸党伤了一只手,我们损了两只钩,就算打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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