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仪贞才明白,谢家会被李鸿划作王遥一党,虽然冤枉,但并不无辜。
她父亲领兵镇边,听着是苦差,实则是美事。手里握有兵权,又远离了朝廷纷争,于己固然是保全之策,在帝王眼里,实乃首鼠两端。
禁中意欲敲打谢家,她便是最好的筏子。无论有没有王遥进言,太子李鸿与她的婚事,都是水到渠成。
可惜,偏偏就是王遥进的言。
仪贞不知道,恩旨遍传四境的时候,爹爹心里是如何作想的——她已经有六年多没有见过家人了。
她进宫那年夏末,老皇爷殡天,赵娘娘做了太后,李鸿灵前即位,同她一起守孝二十七月——先帝升暇仓促,正式册封太子妃的旨意还不曾下,但王遥说,大行皇帝早有金口玉言,等同口谕,未有名不正言不顺之处,太子妃理应为皇考成服,待除服后再择日行吉礼。
这其实并非他一个人的意思,宫里人都是这样认为的,但由于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自然而然地就成了他一个人的意思。
至少李鸿是这样认定的。
归根究底,他又不喜欢她。
何况她的父亲甚至没有回京奔丧,纵然边将无特旨本不该擅离职守,若遇国丧,于任地举哀即可。
当然这确乎不是聪明人的选择。李鸿喜欢的是聪明人。
然而普天之下的聪明人,似乎都已经得到了王遥的赏识。
仪贞回想这几年的日子,仿佛全是混沌的,从漫天匝地的枯白,到赫赫炎炎的朱红,再交融、离析,化作斑驳。
她这些天老是梦见小时候,在家时的光景。她坐在角门的门槛上,等着那卖糖葫芦的扛着垛子从后巷经过,便叫住他,摸几枚黄澄澄的散钱,换一串亮晶晶红彤彤的山楂果儿。
山楂果儿模样诱人,但一口咬下去,不是酸的,就是烂的。梦里头傅母和新燕都不在,大抵是她瞒过她们偷溜到角门这头来的,一时间有苦无处诉,只得连声“呸呸呸”。
等到醒来,便有种说不出的怅然——新燕是打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婢女,仪贞当初极羡慕她那秀长又浓密的眉,而如今,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她的模样了。
她漫然朝镜中望去,镜子里同样是一张陌生的脸。
慧慧给她画眉。卫嬷嬷当年教过她,做主子的不必亲自动手,但要会画,会品鉴画得好与不好。
慧慧画得很好,盖因她的眉毛本来长得就好,素日也勤修饰。
她确实是那种端丽得完美的长相。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所以只略略扫一扫眉,不急于点口脂,因为要先饮一盅荔枝酒。
从前扶荔园里的果树自先帝崩逝后便尽数枯死,现在用以酿酒的仍是岭南运来的果干,味道甚至更醇厚些。
她把这当作理气益血的补物,每日晨起时用一盅,未施胭脂的脸上便浮起令人愉悦的红晕来。
描金绘彩的空酒杯被搁在桌案上,掖嘴的丝帕沾染了挥之不去的幽馥。仪贞站起身来,有宫人半跪着为她理顺了禁步垂下来的彩穗,慧慧和珊珊扶着她,慢慢走出猗兰殿。
她没让传步辇,每日晨昏去向赵太后问安的这段路,是她难得放逐神思的时刻。
今岁回暖得迟,赵太后偶感风寒,近来身子总不能大好。
她倒还是老样子,不到四十的年纪,容颜风韵依旧,最紧要的是那一股精神气儿没有消磨掉。见仪贞来了,未语先笑,冲她招招手:“我就知道这时辰你该来了,正指望你眼睛好,替我找一找东西。”
仪贞没忘了礼数,先端端正正地向她蹲了蹲礼,方笑说:“母后要找什么?这会儿天将明未明的,点起灯来反倒更影影幢幢,伤眼睛得很呢。”
一面说着,一面接过嬷嬷端上来的香茶,服侍太后漱口。这几日太后起身不如往常那般早,梳洗过了,也常靠在床上歪一阵子。
赵太后垂着眼,嘴角微微扬起:“是皇帝小时候玩的人马转轮——纸牌儿木头马的搁在箱笼里年头久了,怕受潮发霉,本说理出来晒晒太阳吹吹风,结果一个不仔细,架子散了,七零八碎的滚了一地,宫人们找了这半天,还没找全呢。”
仪贞眉头微拧了一瞬,转瞬又重新舒展开来,说:“这个不妨的,等日头再升高些,母后精神养足了,我扶您到院子里散散,越性让她们将帐子、毯子都撤了,碍事的瓶炉几案一概搬走,犄角旮旯里挨寸挨寸地找,总不会丢了。”
她知道赵太后心里在想什么,横竖她在皇帝那儿不受待见,赵太后亦是清楚的,犯不着说些场面话,只是劝道:“陛下如今又不是孩子了,说话间就要那些东西来玩,娘娘实在不必着急寻,还是要多顾念自己的身子骨。”
她有心四两拨千斤,赵太后便唯有淡然笑笑,感慨道:“你这个孩子…如今你我彼此尚能做个伴儿,不知将来……”
将来怎样?她不再赘言,分明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味,然则仪贞心里对这措辞很是不以为然,索性又摆出了惯常那副扶不起来的嘴脸,讷讷地低下头去,无言以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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