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风清日朗。地广,密密松林中一红一蓝一白三道人影,正缓步往他们口中的“复晓堂”走去。
明明说了“师祖像是动了怒”,可他们面上却全然不见紧张之色,半点没着急的样子,反倒有说有笑的,氛围十分轻松。与之相反地,秦念久与谈风月二人不近不远地缀在他们后头,视线紧追着破道的背影,脚步与面色均是沉重。
诚然,那破道在幻境中提起过青远城给他小师伯送来了帖子,他们也的确到了青远……之前只当作是巧合,谁能想到他小师伯竟是宫不妄?!
捋捋关系,破道是宫不妄的师侄,他幻境中出现的白衣人是他师尊,应该也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师弟”了——谈风月少见地肃着脸,疑心这两桩怪事怎么会联系到了一起去,“一个六十多年前横空出世的僵尸王,一个近六十年前被铸成的无觉……如此小的一个宗门,一下子出了两个异怪——”
秦念久不解,“……小宗门?”
谈风月拿扇柄抵着掌心,嗯了一声,“师祖寻人,派直系宗徒来传,所穿的衣服亦没有一个统一的制式,想来该是个小宗门没错。”
“只是……”他微皱起了眉,“哪怕再小的宗门,也归首宗下辖,出了这样大的乱子,首宗怎会不知不管?”
如今世道太平,没什么奇趣怪志好说,说书人最爱讲的就是些上一代乱世时的宗门轶事,可他在这世间各地闲荡了五十来年,怎么却从未听说过与之相关的故事?
连他都未曾听闻,秦念久一个久居交界地的阴魂更是两眼一抹黑,只忧心忡忡地留神听着前方三人谈笑。
“真是的……”顶上日光煦烈,宫不妄拿手隔在额前,半带好笑半点抱怨地微眯起了眼,“师尊那个老古板,一天能为点小事动上三回怒,不是雨水打湿了卷宗,就是台前的落叶未扫干净……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啊,师祖也没说……”破道歪着头费神思索了一番,“卷宗都理好了,案档交上去了,院子也扫过了……”
蓝衣师兄轻笑一声,显然也没在担心他师尊正怒些什么,只伸手点了点破道的额侧,“理了卷宗,交了案档,扫了院子……忙里忙外的,功课可做了?”
“做了做了,”破道连忙点头,“我先做完了功课,才去干活儿的。”
宫不妄闻言便笑,面上满是赞许,亲昵地勾手刮了刮他的脸,“够勤奋,将来必定大有可为!”
蓝衣师兄也跟着笑道:“待咱们衡间修成飞升——名衔我都想好了,‘渡衡尊者’怎么样?”
“难听!”宫不妄秀眉一挑,拿双凤眸横他,“谁知是哪个‘杜衡’,还当是祛风止痛的那味药!”
三人皆是一阵笑。
秦念久与谈风月沉默地听着他们笑闹,滋味难言地看向了那被捧得有些不好意思的少年——他既无将来,也无可为,他没能修成“渡衡尊者”,而是含怨复生成了僵尸王。
——还在他们眼前灰飞烟灭了。
徐徐清风温柔地将笑音揉碎,撒向空中,日光自叶隙间洒落,割出一地碎影。宫不妄拿手挡着日晒,笑完一叹,又抱怨起了她师尊,“真是,什么时候怒不好,偏要挑正午,害得我不能午休不说,还要来被晒……”
“当真是千金富贵小城主,金贵得很。”蓝衣师兄笑着调侃她,“惯是风也吹不得,日也晒不得——”
被揶揄了一嘴,宫不妄不但半点没显难为情,反而微微扬起了下巴,“那是当然。人活一世,怎能委屈了自己?”
蓝衣师兄啧啧两声,作势要捂衡间的耳朵,又俯身对他小声道:“……你可千万不能学了你小师伯的娇贵去,斩只鬼都怕被血溅污了新衣……”
衡间无比老实地点了点头,“是。”
“嘀咕什么呢!”宫不妄瞪了他俩一眼,把衡间拉到了自己这边,“别听你大师伯的,我跟你说啊,修道呢,要先修心,该要依心所欲,行心所为——”
衡间再次无比老实地点头,“是。”
“谁说什么你都点头称是……”发现他点头点得看似认真实则敷衍,宫不妄将他拽近了一些,挑眉逼问道:“说,你听谁的?”
衡间咧嘴一笑,眼中光彩盈盈,沿路一指不远处的一间竹屋,“我听我师尊的!”
“……”宫不妄面上乍飞过一掠红烟,把他撒开了,半晌才轻哼了一声,拿指尖一戳他额头,“真是……别人都是愚忠、愚孝,我看你是愚恭、愚敬!”
“嗯?”衡间故作疑惑地歪头,“什么‘愚公’,移山的那位么?”
三人又是一阵笑。
秦念久看着那三人颜色各异的背影,越听他们说笑,心中滋味就越是复杂。不难看出这个宗门虽小,宗徒间却关系和美融洽——为何后来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才会让那个笑声清朗的少年含重怨而死,以致成了毒瘴罩身的僵尸王,又让那半点不愿委屈自己的宫不妄忘却了这段过往,成了个枯守鬼城的“无觉”?
黑伞斜挂在颈间,遮去了小半的视线,他兀自垂头沉思着,只顾跟着那三人慢慢前行,没发现身侧的谈风月早已怔怔地停了脚步,被落在了后面。
方才衡间所指的,正是他们那日于破道幻境中所身处的那间竹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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