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精神病院听说领导要来视察工作,就召集所有病人开了一个会。会上院长说:‘今天有很重要的领导来视察,咱们都要到门口迎接,要站整齐,当我咳嗽的时候,大家就一起鼓掌,越热烈越好;我跺脚的时候必须全部停止,不能有一个出错。只要大家都做好了,今天晚上就给大家吃肉包子,但只要有一个人弄砸了,所有的人都没有包子吃,记住了吗?’台下病人一起喊道:‘记住了。’”小霍讲故事的时候,大家都在专注地听着。这是每天午后不可缺少的活动。这时教授会用他的漱口杯沏上一杯茶,然后搬个凳子坐在正中间;“猴子”依然会在一旁蹦跳着,或是绕着小霍的周围慢跑;“武疯子”这时总是显得很安静,他会托着腮饶有兴趣地听着,直至昏昏入睡;徐鹏飞会插嘴,但会被周博立即制止;周博是这里医生最喜欢的病人之一,因为他总是能主动维护秩序。而赵顺,也已对此习以为常。
“这天下午,领导准时到来。”小霍讲得很顺,但能看出来,他在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当领导步入大门的时候,欢迎的病人已在门口站好了。这时,随着院长一声咳嗽,所有的病人一起鼓掌欢迎,气氛十分热烈。来参观的领导受到热烈气氛的感染,面带笑容,和大家一起鼓掌步入医院。见领导已经走进了医院,院长一跺脚,所的掌声都停止了,非常整齐。只有这位领导还在面带笑容的一边鼓掌一边前行,院长感到非常满意。忽然,从欢迎的人群里蹿出来一个非常强壮的病人,大步冲到领导面前,抡圆了胳膊给了他一个大耳光,气愤异常地吼道:‘你不想吃包子了?’”
“哈哈哈哈……”赵顺第一个笑了起来。“这个好,这个好,比昨天说得好笑。”
教授也笑着鼓起掌来。武疯子和徐鹏飞见状,也摆出笑的表情,而周博却还是一脸严肃。
“我不相信病人敢这样。”周博严肃地说。
小霍抬头看了看周博,一脸茫然。他和周博一样没有笑,按常理,讲笑话的人是最不应该笑的,这点小霍总是能做到。
“哎,小霍,再给我们讲一个。”教授说。
小霍看了看大家,也没有回答,便自顾自地翻开了笑话书的下一页。
“嗯,精神病院里,有两个病人在一起看书。一个人说:‘你看我最近完成的这本小说怎么样?’另一个人回答:‘写得很好,不过,就是人物多了点儿。’这时,精神病院的护士跑进来大喊:‘你们把电话号码本给我放回去!’”小霍一口气讲完,连逗号都没有,讲完后,他用力地合上书。“胡说,这里都是胡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小霍说着竟哭了起来,他涕泪横流,身体都抽搐起来。
“哎,别这样,这里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教授走过来扶住小霍的后背。“别当真,这只是个笑话。”
“我……我……我知道……”小霍悲伤地说,“但……他们,不该……不该拿精神病人当疯子……”
“我不相信病人敢这样。”周博严肃地说,“病人绝不会偷拿护士的电话号码本。”
大家纷纷散开了。赵顺这才发现“猴子”一直没在旁边,他应该还在慢跑或蹦跳吧,在这里或者几十米之外。因为在这个地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跑丢的。
精神病人等于疯子吗?赵顺还不是很懂。是不是精神病人到了某种程度上才能被称之为疯子,还是两者完全就是一回事?他想查查资料,没有条件。或者去问问谁,去问教授吗?赵顺不想。他太理智了,总是能把所有事情说出两面性,正也说了,反也说了,黑白是非都摆在那里,结果却总是悖论。赵顺有时会怀疑教授真实的身份,他真的如自己所说是个退休的老头吗?一个普通老头能如此条理清晰地摆事实、讲道理吗?还是他的真实身份就是个某大学的教授?赵顺弄不明白,其实也无须弄明白。在这里,有时越是想弄明白,就越弄不明白。赵顺真的不知道自己该相信谁,但他知道,必须要相信自己。因为他确定,自己不是个疯子。
一天的时光是漫长的,尤其在这个地方。正如通道最后一个房间的那个新进病人说的那样。一天是24个小时,是1440分钟,是86400秒。我们要用这24小时、1440分钟、86400秒之中的8小时、480分钟、28800秒去睡觉;用3小时、180分钟、10800秒去吃饭;用2小时、120分钟、7200秒花在路程上;用1小时、60分钟、3600秒上厕所;用1小时、60分钟、3600秒去洗澡;用1小时、60分钟、3600秒和那些讨厌的人说些没用的话;余下8小时、480分钟、28800秒都在工作。我们没有任何时间,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从这里挤压出属于我们的时间,哪怕只有1秒,都是你荷包里最大的资产,同时也最容易被你丢失。
听教授说,他进来前是一个保险公司的营销员,因为工作压力而精神失常。他痛苦,因为他没有时间。他失眠,将失眠的时间全部用在计算他流失的时间上。他的脸色铁青,半夜在厕所看到他时会认为是遇到了鬼。而他越是害怕时间的流逝,就越是把握不住时间。他白天总在被焦虑和烦躁困扰,因为他害怕清醒地看着光阴虚度,而他所说的这一天24个小时、1440分钟、86400秒却注定都要在这里虚度。
其实每个人都在虚度,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外面。社会赋予了你身份和角色,让你做着你自以为有价值的工作,你是这个庞大社会机器的一部分,注定要在每天付出漫长的时间来换取所谓的进步。人们都感到缺乏时间,赵顺也是如此。他时刻能感到自己内心的躁动和焦急,他仍无法在每天的凌晨三点前睡去,他告诉自己必须要出去。出去是需要向医生证明的,所以赵顺要提供证据,他必须表现得正常,只有这样,他才能尽快脱离这种令人窒息的生活。咬人的狗不叫,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这句话。他在想,到底是不叫的狗才会咬人呢,还是狗为了咬人而故意不叫呢?赵顺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的跟教授待的时间长了。
与“猴子”不同的是,赵顺是不会在厕所里呕吐的,因为那里人太多。“猴子”呕吐所有的东西,粮食、水果、药物,而赵顺只呕吐药物。他会在护士的监督下,吃下那些淡粉色和白色的药片,将它们含在舌头下,用水送服。而在护士走后,他便会起身到洗手池旁,吐出药片。
“你也拿自己当杜丘了?”教授总会这么说。
“不吃药,你更无药可救。”教授也会这么说。在他看来,不吃药,等于在拒绝治疗,病当然好不了;而吃了药,则会被那些起镇静作用的药弄的呆傻,配合治疗无异于自寻死路。赵顺知道这又是个悖论,所以当是耳边风,不必花精力去琢磨。但教授说的一个道理他却认同:新来的病人往往会拒绝吃药,因为他们不相信自己有病,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不相信别人,如此越是拒绝吃药,病情就越加重。而当这些病人能主动吃药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相信自己有病了,这时他们依旧不相信别人,同时也不再相信自己。而医生和护士则会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耐心地倾听,但他们不会相信病人的任何一句话。
赵顺被教授弄晕了,因为自己总会按着他的思路走,而教授的思路总是天马行空,让人开始听着明白,后来却越来越糊涂。但赵顺坚持不去吃药,他不管那些道理,他在看到那些药片详细说明和副作用之前,是不会轻易服用的。他不会去相信医生和护士,就像他不会在办案中轻信原告和被告一样。他只相信证据,只相信自己的判断。虽然他知道自己曾在入院前的多个夜晚,超剂量服用过那些抗焦虑、抑郁的药物,但他相信这些都对自己有益。警察,有时就是这样自负和武断。
就在赵顺打开水龙头冲走药片的时候,楼道里突然大乱。桌椅的碰撞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混乱地交杂在一起。赵顺没有犹豫,冲了出去。
病人们正远远围着观看,通道的另一头不知发生了什么。赵顺迅速跑了过去,正看见周博被武疯子骑在身下。武疯子拼命地掐住周博的脖子,似乎要将他置于死地。赵顺犹豫了一下,正要跑过去,被两名男护士一下拦在了后面。
“都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护士说。大家都没回房,赵顺也一样。
两个护士没有再劝,一起向武疯子扑了过去。武疯子见状放开了周博,从身后抄起了一把椅子,拼命挥去。一个护士躲闪不及被横着打了出去,另一个护士想去抢椅子,却被武疯子一把掐住了脖子,抵在墙上。护士大叫,拼命地拍打着,而武疯子却一动不动,双眼充满了血丝。护士感到窒息,一种无助和绝望占据了他的身体。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武疯子痛苦的叫声。
“啊!”武疯子松开了手,身体仰了过去。是赵顺。
赵顺从后面用右手扳住了武疯子的左肩,同时用右脚猛地扫向他的双脚,武疯子一下失去重心,仰头倒下。护士摆脱了武疯子的双手,慌乱地逃开。武疯子却似乎不知疼痛,再次站了起来,猛地向赵顺扑去。赵顺一没注意,被武疯子揪住了头发。武疯子疯狂地叫嚷着,似乎要将赵顺撕碎。赵顺摸索着抓住了他的手腕,却无力解脱。那是一种求生的力量,近似于毁灭的程度。赵顺想起了自己和潘正的那次抓捕,那次一败涂地的抓捕。
情况和线人说得完全不一致,哪里是两个犯罪嫌疑人那么简单,他们误闯了贼窝。拳脚、木棍、桌椅,一切可以用来伤害他们的东西,都被用作武器。暴徒们肆意践踏着他们的身体,就像所信仰的传销一样疯狂。那是一个封闭的房间,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与此时的一模一样,赵顺在昏厥前,清晰地看到从潘正口耳中流出的鲜血,浓稠的鲜血。赵顺到底没能亲自报了潘正的仇,虽然他曾多次发誓。在他半年后出院的时候,那伙传销暴徒以故意伤害致死罪纷纷获刑。出庭那天,赵顺真想脱下那身制服,亲手为他报仇,但他不能,他是一个警察。赵顺痛哭流涕,却没让自己发出一点儿声音。潘正,永远留在了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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