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晓菁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碰巧接手了个难缠的小魔头之后,就成了天使?
坦白说,没有把他丢出去,只是因为实在找不到另外一个倒霉鬼。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将个6岁孩子丢在混乱的急诊楼道。她曾想把他锁到值班室不管,临到要锁门,突然又想起韦天舒说的,自己有责任‘严密观察他的情况’。万一,这孩子有颅脑损伤怎么办?万一,他有内脏有缓慢出血呢?平时看的那些美国医疗片中最极端的例子这会儿都涌到她眼前。白晓菁从来没想做个天使,可也并不想因为疏失跟医疗事故挂钩,称为‘魔鬼’。
于是,白晓菁只好7分无奈3分好笑地跟着他幻想外星人攻击地球,幻想所有动画人物大串连地对抗外星人。她许多次烦了,板起脸来意欲呵斥,小男孩却强悍地并不理会她的脸色,执着地将她当成紧急时刻唯一的战友来商讨保卫地球的大计划。所有旁的人,不管经过的护士大夫,病人家属,清洁阿姨,都被他作为可能是外星人的嫌疑分子而密切观察。
白晓菁不能不承认,生平头一次被一个这么小的小孩信赖喜欢,很有些隐隐的得意,不过这点儿得意也还不足够让自己忍受这小东西奇思怪想的馊主意的折磨----被抓着东奔西跑,被迫地挖空脑袋编故事应对他的思路,甚至当有‘可疑’人经过的时候拽着她隐蔽。
但是,在无数次几乎崩溃又几乎笑破了肚子,愤恨小魔头可恶和发觉他实在好玩的同时,她确实当了个相当合格的保姆。最终,小东西累极了,口中喃喃地叨念着,终于靠在她怀里睡着。白晓菁几乎热泪长流,认真地觉得睡着的小孩,不呱噪的小孩,实在是天下最可爱的生物,于是,她把他搂紧了,发自心底地笑了出来。
这分安静太得来不易,于是这个笑容就持续良久,直到她也迷糊着睡着。
小男孩的父母无限担心焦急地在后半夜从天津赶到时候,就见那淘气得让3个保姆辞职,被幼儿园阿姨称为猴王转世的儿子安稳而踏实地睡在个穿白大衣的女孩子怀里,而这个女孩的脸上,带着那样温和的笑容。
白衣天使。
孩子的父母并没有故意煽情或者夸张,他们在那一刻确实热泪盈眶,一下子冲进脑袋的,就是这四个字。
白晓菁不理解这种感情。后来被通报表扬,依旧不大理解,等到被办公室主任敦促着写感想时候,简直就愤怒了,觉得这孩子爸妈跟医院,简直都是神经病,一帮莫明其妙的神经病。
唯独,某种从前没有过的,此时也形容不出的满足和欢喜,却从此之后,长久地留驻在了她心里。
当白晓菁一脸不自在地被小男孩热情地搂着,小男孩的父母感恩地簇拥着,跟办公室主任一人拽着锦旗一边儿被拍照的时候,叶春萌正裹紧了棉被,瞧着宿舍房顶发愣。满脑子只是一个问题,以后,我该做什么呢?
她在发烧---应该说昨晚就开始了,上最后一台手术已经是夜里2点,手术中,她就开始发冷,牙齿都有些打战,身上如同浸在冰水之中,脸颊却在发热。她很想喝口热水,吃两片药,然后钻进被窝里睡上一觉;可是眼前没有热水和棉被,只有严重创伤腹腔被打开的病人;她在这病人跟前,只能是穿着手术袍,手握手术刀的医生。
上手术之前她想请假,却没说出口;她不想在这么紧张的一场抢救中,娇滴滴地退走,尤其是在曾经蔑视过自己的人跟前。
已经作为手术医生中的一个了---尤其是这人手缺乏,人员已经精简到不能精简的急诊手术,她更已经没有了请假的选择。
叶春萌努力地深呼吸,把所有的意念集中在手头的工作上----纵然只是拉钩,打几个简单的结,剪线,而去忽略了自己身上的冷,以及随后而来的发热。深呼吸,不去想冷,更不能让自己发抖----发抖经常是个正反馈,你容许它抖,它就抖得越发地厉害。只允许自己看着血管,器官;只注意线结,刀剪,和主刀的周明偶尔给她的一个指示,以及助手祁宇宙所需要的配合。
她不太清楚这台手术究竟做了多长时间,眼看着祁宇宙给病人关腹,打完了最后一个结,她几乎觉得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就想躺倒在地上,再也不用起来。
他们都在说话,周明好像在夸他们不错,隐约中是‘今天晚上都挺有出息’,祁宇宙也许答了什么,周围麻醉师跟器械护士都乐了,他们商议着到哪儿去吃饭,累了一晚上,要吃两倍的量补充;她却完全没有任何饿的感觉,只觉得冷,只想去喝口热水倒下睡觉。她摘下口罩,准备走出去时候,听见周明喊她,她站住回头,周明和祁宇宙同时问,
“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叶春萌并不知道当时自己的脸已经烧得通红,嘴唇干起了皮,听他们问,愣怔地瞧着他们。
“赶紧回去睡觉。”周明对她说,“明天你休息不用来了。祁宇宙,我去跟病人家属谈,你现在赶紧送她回去宿舍去。”
周明说完跟祁宇宙一起把病人过了床,自己跟着轮床出去了,祁宇宙在门口等叶春萌,她却冲他摇头,“不用你送,我去值班室睡一会儿,然后自己回去。”
“你没事吧?”祁宇宙略微有点担心,见她木着脸,倒不好坚持了。叶春萌是个漂亮姑娘,对漂亮姑娘过于关怀,难免让姑娘怀疑自己的居心。于是,嘱咐她自己当心之后,祁宇宙走了。
叶春萌本来真的想在值班室睡到天亮了回宿舍去歇一整天发汗,只是,电梯到了一层,门打开,她看见急诊楼道里靠墙的临时轮床的那一瞬间,她一下子又回到了几小时前。被一场手术从急诊抢救中拽走的情绪,突然间又回来了。
急救,自己第一次参与的急救;心内注射,自己第一次这样关键而有难度的操作;老师说作得相当不错,可是……病人死了。19岁的病人。
叶春萌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没有向左拐去值班室睡觉,而是反方向地走回急诊,走回急救室门口,看见了依旧停在那里的,那19岁男孩的尸体。
这里已经不似方才的忙乱,绝大部分伤者已经被相应的各科室转走,只有几个伤势不重的,和其他来看急诊的病人,躺着输液观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儿和消毒水,碘伏,酒精混合的味道,很安静,只有睡着了的病人和家属轻微的鼾声,检测设备的声响。
在这样的安静中,那男孩妈妈的呜咽中喃喃的絮叨,就格外清晰。断断续续的,像是在自言自语,又不全是,像是在哭,又好像根本没有哭的气力。
她坐在地上,攥着儿子垂下来的手。她丈夫一动不动地躺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大睁着眼睛,望着不可知的地方。
叶春萌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走过去,也许她只想劝这个妈妈不要坐在这里,地上太冷了,也许她只想跟她说保重身体,也许……只是,当她走到这个妈妈跟前,看见了她的脸,看见了被她紧紧攥着的那只手,她的眼泪就不能控制地淌了下来,所有也许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说出口的,是一句,‘对不起’。
这个妈妈呆怔地瞧着她。侧着头,轻轻重复了一遍她说的话----对不起。
叶春萌心中抽痛,更多的眼泪淌下来。
“是你。”那妈妈缓缓地站了起来,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是你,你是我儿子的医生对不对?是你。”
叶春萌后退一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望着她的眼神,心里忽然怕了起来,很想跑走,腿一软,自己一个踉跄,肩膀却已经被她抓在手里,
“是你,你说话,是不是你?我求你再救救我儿子,你不救!他死了,你为什么不肯再救救他!”她的声音嘶哑,说得很慢,她摇撼她肩膀的手没什么力气,可是在这样一双眼睛的瞪视之下,叶春萌却完全不能挣开,只能尽力向后缩着,哆嗦着,语无伦次地说道,“不是,不是。当时他……他已经死了,救不过来了。他,他,我给他做心内注射时候,我不知道他死了,可是他已经,当时他已经死了。”
“胡说,胡说!”那母亲的头发披散着,眼睛血红,“你骗人。你为什么说对不起,你没有好好救我儿子,你使他死了!你该救活他,他已经被送到医院了,送来的时候是活着,他却死了!”
叶春萌喉头哽住,说不出话,头剧烈地痛,完全难以理清思维,只能拼命地摇头。
“心内注射!让你这么年轻的小姑娘给我儿子做心内注射!”那个父亲这时也已经扶着墙过来,冲她吼着,“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我儿子为什么会死,因为我们当时没赶来,你们以为他没人管!别人肯定都塞了钱给你们,我儿子没人塞钱给你们,他躺在那里,没人管!就让你这样的小年轻来练手艺!就这样害死了我儿子,你们这些黑心的东西,就这样害死了我儿子!”
叶春萌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连摇头的力气也已经没有了,只听得见那母亲在哭,父亲在喊,自己的手臂和肩膀被人推搡着,一个声音在心里不断地喊,我怎么会害死他?不是,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在救他!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在救他……
值班护士什么时候来的,在跟他们说些什么;李波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是怎么把她拉开,给她裹上自己的羽绒服,把她拽到值班室……她统统没有清晰的印象了,只记得自己坐在值班室的床沿上,李波把一杯温水递到她手里时候,她大睁着眼睛望着他,问他,“为什么当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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