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哥说:还用得着我们啰啰吗?全县都知道了。
母亲从屋里搬出一个大南瓜;递给我姐姐;说:走;跟我去看你大奶奶去。
一会儿工夫;姐姐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一进院就喊:奶奶;俺娘让你快去;俺大奶奶不中了。
第一章8
四十年之后;我大哥的小儿子象群被“招飞”;虽然世事变化;沧海桑田;许多当年神圣得要掉脑袋的事物;如今都成为笑谈;许多当年令万人仰目的职业;如今也都成了下九流;但“招飞”依然是一种令家族兴奋、邻里羡慕的大喜事。为此;已从教育局长位上退休的我大哥特地回村设宴;招待亲戚朋友;以示庆贺。
晚宴摆在我二哥家院子里;从屋子里扯出一根电线;拴上一个大灯泡;白光灼灼;照耀如同白日。两张饭桌拼接起来;桌子周围;挤上了二十几把椅子;我们肩膀挨着肩膀坐在一起。菜是从饭馆定的;山珍海味;鸡鸭鱼肉;层层叠叠;五颜六色;五味杂陈。我大嫂撇着烟台腔说:没什么好吃的;大家随便吃点。我爹说:可别这么说;想想六零年吧;那时;毛主席都捞不到这些东西吃。我那招了飞的小侄子说:爷爷;别翻老皇历了。
酒过三巡;父亲又说:咱们家;到底出了一个开飞机的。当年;你爸爸去验飞行员;只因腿上有一个疤没验上;现在;象群终于圆了我们家一个梦。
象群撇着嘴说:飞行员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真有本事的;该去当大官;做大款!
怎么能这么说呢?父亲端起一杯酒;咕咚干了;把酒杯往桌子上一顿;说;飞行员;是人中龙凤;当年你姑奶奶找那个男的;王小倜;站着像一棵青松;坐着如一口铜钟;走起路来虎虎生风……那小子;如果不是一时糊涂飞去了台湾;现在;空军司令没准就是他了……
还有这种事?象群惊讶地问;姑奶奶的丈夫不是捏泥娃娃的吗?怎么又出来一个飞行员?
我大哥说:都是陈年旧事;别提了。
象群说:不行;我得问问姑奶奶去;王小倜;驾机飞往台湾?太刺激了!
大哥忧心忡忡地说:你可别去寻求刺激;人要爱国;当兵的更要爱国;当飞行员的尤其要爱国。人;可以偷;可以抢;可以杀人放火……我的意思是说;千万别当叛徒;叛徒遗臭万年;没有好下场的……
看把你吓的;象群不屑地说;台湾是祖国的一部分嘛;飞过去看看也不错。
你可别!大嫂说;你要有这样的念头还是不去当这飞行员了;待会我就给武装部刘部长打电话。
别紧张;妈;我侄子说;我会那么傻吗?我怎么会只图自己高兴;不管你们呢?再说;现在国共一家亲了;我飞过去人家也得把我送回来呢。
这才是我们老万家的门风;大哥道;那王小倜是一个混蛋;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小人;他毁了你姑奶奶一生!
谁在说我?一声响亮;姑姑排闼直入;强烈的灯光刺得她眯着眼睛。她转过身;戴上一幅小墨镜;有几分酷;几分滑稽。用得着这么大的灯泡吗?就像你们老奶奶说过的;摸黑吃饭;也吃不到鼻孔里。电是煤发的;煤是人挖的;挖煤不容易;地下三千尺;如同活地狱;贪官污吏黑窑主;窑工性命贱如土。每块煤上都沾着鲜血!姑姑右手拤腰;左手拇指、小指、无名指蜷曲;食指和中指并拢挺直;伸向前方;身着七十年代大流行的“的确良”军干服;衣袖高挽;身体胖大;白发苍苍;像一个“文革”后期的县社干部。我心中百感交集;我们的犹如出水芙蓉般的姑姑;竟成了这副模样。
在确定是否请姑姑参加晚宴时;大哥和大嫂颇感踌躇;与父亲商量;父亲思忖片刻;说:还是算了吧;她现在……反正她也不在本村住……以后再说吧……
姑姑的出现;让大家都感到尴尬。一时都站起来;愣着。
怎么;我闯荡了一辈子;回到娘家;连个座位都没有吗?姑姑尖刻地说。
大家立即反应过来;纷纷让座;一片凌乱。
大哥大嫂忙不迭地解释:第一个想请的就是您老人家;咱老万家的第一把交椅;永远是您坐的。
呸!姑姑一屁股坐在父亲身旁的座位上;提着大哥的名道:大口;你爹活着;还轮不到我坐第一把交椅;你爹死了;也轮不到我坐第一把交椅!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说是不是;大哥?
你可不是一般的女儿;你是我们家族的大功臣;父亲指点着座上的人;说;这些小辈的;哪个不是你接生的?
好汉不提当年勇了;姑姑道;想当年……还提当年干什么?!喝酒!怎么;没有我的酒杯?我可是带着酒来的!姑姑从肥大的衣兜里摸出一瓶茅台;猛地往桌上一墩;道:五十年的茅台;是亭兰市一个官儿送的;他的那个比他小了二十八岁的二奶;一门心思想生个男孩;说是我这里有将女胎转换成男胎的秘方;非要我给她转换!我说那都是江湖郎中骗人的;她不信;眼泪汪汪的;死活不走;就差下跪了;说那个大奶生了两个女孩;如果她能生个男孩;就能把男人抢过来。那男人;重男轻女;封建意识严重;按说当了那么大的官觉悟能高点;啊呸!姑姑愤愤地说;反正这些人的钱;都不是从正路上来的;不宰他们我宰谁去?!我给她配了几味药;抓了九副;什么当归、山药、熟地、甘草;都是一毛钱一大把的;统共值不了三十元钱;每副收她一百;她高兴得屁颠屁颠地爬上一辆红色小车;一溜烟蹿了。今天下午;那当官的与他二奶;抱着大胖儿子;提着好烟好酒;答谢来了。说是幸亏吃了我的灵丹妙药;要不怎能生出这么好一个儿子!哈哈;姑姑朗声大笑着;抓起我大哥恭恭敬敬送到她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拍打着大腿说:我真是太乐了。你们说说;这些当官的;按说也都是有点文化的人;怎么这样蠢呢?胎儿的性别;怎么能转换呢?我如果有这神通;早就得了诺贝尔医学奖了是不是?——给我斟酒啊!姑姑顿着空酒杯说;这瓶茅台不开了;留着给大哥喝。——我父亲忙道:别别别;我这肚肠;喝这样的酒白糟蹋了。姑姑把茅台酒塞到我父亲手里;说:我给你;你就喝。我父亲摸索着酒瓶上的缎带;小心翼翼地问:这样一瓶酒;要多少钱?我大嫂道:少说也要八千吧!听说最近又涨价了。——天老爷;我爹说;这那里是酒;就是龙涎凤血;也值不了这么多钱啊!麦子八毛钱一斤;一瓶酒;值一万斤麦子?辛辛苦苦干一年;我也挣不到半瓶酒啊。我爹把酒推给姑姑;说;你还是带回去吧;这样的酒我不喝;喝了会折寿。我姑姑说:我给你的你就喝。又不是我花钱买的。不喝白不喝;就像当年去平度城吃日本鬼子的宴席;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白吃你还不吃?我爹说;理是这么个理;可一想;这么点点辣水;凭什么值那么多钱?我姑姑说:大哥;你这就不明白了。我告诉你;喝这酒的;没有一个是自己掏钱的;自己掏钱的;只能喝这种——姑姑端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你八十多岁的人了;放开喝还能喝几年?姑拍拍胸脯;豪迈地说:当着这些小辈的面;老妹妹我放个狂言:从今之后;我供给你茅台酒喝!咱怕什么?过去咱前怕狼;后怕虎;越是怕;越是鬼来吓;——斟酒啊!你们没眼力劲呢?是心疼酒?——哪能呢;姑姑;您放开了喝——嗨;放开喝也喝不了多少了;姑姑感伤地说;想当年;我与人民公社那帮杂种拼酒;他们一群大老爷们想出我的洋相;结果全被我灌得麻了爪子;钻到桌子底下学狗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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