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地的人习惯了过去的规矩,冀地的修士习惯了认定的真理。
浑沌如此、天神亦如此。
这世间的人,不都是在行着自己认定的正确之道吗?
众生奔忙,天神亦奔忙。
滴答。
世间荡开墨色的涟漪。
日升月落,星移斗转,俯瞰大地碌碌众生,人亦如蚁。
肋骨支棱的瘦驴蹄子顶在泥水里奋力拉车,药铺里的病人无钱寻医只胡乱抓些便宜的甘草艾叶之类指望能起点效,戴孝的君王看着奏报紧抿嘴唇,庙宇中的神明早已在香火缭绕里窥见了凡人与自己皆有无可奈何,山野中的恶妖一面渴望血食一面厌恶追捕,阴气缠身的鬼类一直在受怨煞折磨,颦眉掐算的修士在忧虑自己的前路……目不能视的少女在大地上流浪,突然抬起头,她好像听到了一点墨滴落的声音。
没有人知道丁芹在大青山首看见了什么,她安静地离开,独自走出了大青山。
但她其实并没有从大青山首看见什么特别的东西。
与丁芹在梦境当中那次登大青山不太一样,现实的大青山不会因个人的心境而转,它只是坚实、沉默地立在那里。
这一次,她好像也没有从中思索出什么道来,没有恍然大悟、没有震撼落泪。
丁芹登上了峰顶,天高地阔,日光照彻之下,她看到广袤的凡世,就像每一个站在山顶的人都能够看到的那样。
她也许做了一场无用功。大青山首的确是神明的人间圣所,但神明已经离弃了它。就像太阳星仍在升落,但掌管它的神明已弃之不顾。
丁芹不信玄鸟告诉她的话,但……神明的确已经不一样了。
她坐在峰顶,心却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她忘掉了疲惫不堪、忘掉了尖锐的山岩、忘掉了松滑的泥土、忘掉了纠缠的藤木、忘掉了所有的焦灼不安,她就这么静静坐了一刻,然后就下了山。
丁芹在这劫气弥漫的尘世间流浪,她看到了众生的苦。
这些苦,在她曾经和白鸿一起游历的时候就已经看过,在她还不是神使的时候也曾经历过。但她现在再看,不再懵懂、无人相伴、脱离庇护,再看这一切,又是不一样的。就像目盲之后的世界,也是不一样的。
在大劫发生之前,难道就不苦了吗?牲畜仍然神智混蒙,穷苦仍然困扰百姓,君王同样有其忧虑,人神妖鬼,无不有其苦处。
世界没有变,变的是她。
或许,神明也没有变。
她为了寻找上神而登上了大青山顶,但在登上之后却并没有得到她所希冀的那一丝联系。于是她又下了山,没有方向,循着自己的心去走走停停。一个目盲的孤女,在这样的世间也必然会遇到危险和麻烦,丁芹只能靠着自己脱险,不会再有谁来看顾着她。
她不知道上神的目光是否落在她身上,她也没有指望过上神的庇护。上神是不会出手的,这是她在做决定之前就知晓的,上神不想露面,他只要出手,就会暴露行迹。
离开大青山寻找上神,是她的选择,不是上神的选择。
世人也会认为他们是被抛弃的,高高在上的神明不曾垂怜过众生。
可若真如此,高行于天的太阳星,又为何会熄灭?
红尘陌陌、劫气滚滚,丁芹在太阳星的照耀下行走,在夜色里捧灯,她随着自己的心去选择,在这漫无目的流浪中,竟一点一点靠近了冀地。
……
冀地的变化很大。这里是浑沌的后花园,在过去的数千年里都只信仰浑沌的化身,而不知有神庭。
在拔除了枢纽神庙之后,冀地的其他神庙已在极短的时间内被清理了个干净,但这并不足以斩断浑沌在此的根基。
他的根基,不是神庙、不是阵法、不是信仰,而是众生的念。
没有了神明庇护,以后该怎么办?冀地的百姓茫然无措。
但神不在了,还有仙。
小将军呲出了牙,黑令当中荡开墨色,将声称要收几个徒弟或童子的修士判入狱中。
冀地的修行者,现在哪还有教养弟子的精力?冀地慕强如同疯魔,正常修士是心性先达再悟道法,冀地修士却是先推道法,至于有无谬误,试过便知。为防引火自焚,就需要找人来试道。
这些被带走的孩童自以为踏上了通天的宝梯,实际上却只成了人家试道的工具。
冀地的人习惯了他们的规矩和道理,这一枚枚判令,要用另一种规矩和道理来取代浑沌的规矩和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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