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声咔嚓落下后,那摆着十八匹纯色净面丝绸的长台子上,每一匹丝绸上都放着一支同色山茶花。如此一看,让人只觉那每朵花都似从那丝绸里幻化出来的一般,花与绸相互映衬,同色同源,让人分不出彼此。厅内整个静了下去,他们说不清到底是惊于这女子的魄力,还是惊于那些明明一开始看着很普通的丝绸,此一刻却真感觉越来越感觉不凡起来。
好一会,石大山才叹道:“可惜了一盆极品山茶,这十八色丝绸确实难得,只是名士之名却还是有些勉强。”此时他亦比刚刚看好那批丝绸了,但他更心疼那盆山茶花,好家伙,这小姑娘就那么咔嚓咔嚓的几下,一盆难得的名品眼睁睁的就没了!
知道还是会被刁难,莫璃将手里的剪子搁回托盘内,然后慢条斯理地开口:“自古能得名士之名者,无论人或物,皆以原色为本,以本论质,以质为珍。无需花色装点,无需纹路陪衬,是以——”她说到这,又抬手将托盘内一个画卷拿过来,一边打开,一边道,“真名士,自风流。”画卷展开后,那上面就落着“真名士自风流”六个字,字体俊秀,笔划间自有风流韵味跃然纸上。
“这是市舶司提举大人赐的字。”莫璃说着就往谢歌弦那看了一眼,大家心中即恍悟,这下这批丝绸果真是要水涨船高了。谢歌弦不由失笑,自莫璃道出那六个字后,他即明白这姑娘其实从一开始就打上自己的主意,简直物尽其用到了极致。且她高明之处是,她这前后说的全是实话,但那些话道出来后,却能让所有人误会,他写的那几个字就是为这批丝绸赐名。
莫璃接着道:“因知道今日云裳阁携‘十八名士’过来参加冬宴,所以谢府的谢老太太便借了‘十八名士’与我前来陪衬,同时也让大家在品评丝绸锦缎的同时,还可赏花助兴。”这大实话一出,她将谢老太太也拉到阵营里了,谢老太太代表的是什么?是整个谢府啊,谢府代表的是什么?是王公勋贵,是所有商人都需要巴结的对象。如果说刚刚进大厅时,莫璃跟谢歌弦和姬御风等人只是热络得让人侧目的话,那么此时,所有人都不得不正视起这姑娘背后的关系网了。
石大山面上果真换上一副认真的神色,眼神隐约露出几分思索。只是过了一会,忽然有人不解地道了一句:“既然是借的花,那么莫姑娘刚刚却将一盆名品山茶给剪了,这个是不是……”“请大家上前来一看。”莫璃闻言后即跟旁边的贾黑对视了一眼,然后莞尔一笑。
她话还没落,早有人起身走过来了,石大山是第一个冲上前的,片刻后,大家又是一惊。
“这是……”
“这是假花!”
“这……只有花枝是真的!”
“这,难道是用这些丝绸做出来的茶花!?”
直到这会,这些大商户才将注意力整个放在那些净面丝绸上,一个个仔细捻嗅摸了起来,同时相互之间低声交流看法。旁边那落着“真名士自风流”六字的画卷也被恭恭敬敬地搁在一旁,“十八名士”的名声终于在他们心中落了根。莫璃心里长吁的口气,然后抬眼往对面看去。
谢歌弦面带浅笑,举杯朝她颔首示意;姬御风则看着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且眼里依旧带着几分审视;阿圣如往常般对上她的目光,然后嘴角扬起,为她笑得纯粹;红豆知道自家姑娘的目的达到了,激动得满脸通红;而那边的韩四道,周泯,莫星,还有莫二老爷等人,面上神色各异,心里滋味不同。
第118章赔罪
云裳阁的“十八名士”将鉴赏会画上一个圆满的结点,接下来冬宴才算正式开始。因前面大家心里都有了谱,于是心照不宣,此宴便在这风月靡靡的曲调,在那泛着金波的酒香中拉开了一场交易的序曲。周守备亦露了脸,且他今日穿的是常服,一进来就先到谢歌弦这寒暄数句,然后又分别跟各位官老爷拱手,接着才跟石大山等人点了点头,然后就豪气的一挥手,示意大家都坐下。韩四道本想上前关心两句的,只是瞧着自个岳父身边围着那么些人,个个身份不俗,不是官老爷就是贵公子,其中更有周守备几位嫡出姑娘家的姑爷,他微皱了皱眉,终是收了脚。
周守备落座后,厅中展示的长台即被撤走,换上一张吃看大桌面,桌上有以彩绢面人鲜果等装成山水故事的玲珑小景,不过是用以观赏之物,就是令人咋舌的华美精致。或许因此宴是石大山出的银子,所以周府丝毫不客气,吃看大桌面摆上后,跟着就是各种各样的金珠玉器,以及让人眼花缭乱的水陆美食流水般地送上来。同时还有十二名装着入时,身姿妖娆,容貌娇美的乐户手执乐器盈盈而入。李跃儿就在那十二名乐户当中,她一进来就往莫璃那看了一眼,莫璃只随意般地从她面上扫过,然后就移开了目光。那十二名女子才刚在厅中坐下,又有数名俊童捧着美酒从外进来,低头垂脸行至厅中官老爷旁边笑言贿酒。那些童子个个腰如细柳,面若温玉,容貌丝毫不让女子之娇美。这就是周府,糜烂而浮艳的周府,已开始走下坡路的周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大家开始离席相互交谈起来。莫璃往厅内扫了一圈,乐户们还在弹唱起舞,偶尔跟几位孟浪子弟眉目传情;周守备只在座上跟几位官老爷碰杯闲谈;贾黑则早窜过去,跟另外几位绸缎商套交情;周泯和莫星却正好往她这处看过来,只是他们对上她的目光后,两人面上的笑明显不太一样;莫二老爷那也不再似一开始时的冷清,但即便此时他身边围着数位莫氏子弟,但他面上的表情却是有些兴致缺缺,言语中只是随便应付着;韩四道则已收起刚刚的失落,驾轻就熟地跟石大山等人热络交谈起来,且说着说着,他人就一步一步地往周守备那挪近去,片刻后,他终于跟周守备搭上了话。数十人的大厅内,除了谢歌弦外,谁都没注意阿圣刚刚已经离开了。
“莫姑娘刚刚可是已谈好了买卖?”从周守备那回来后,谢歌弦往莫璃这走了过来,笑着道了一句。莫璃微笑颔首:“今日都是托了谢大人的福,莫璃感激不尽。”
“我之前还纳闷当日莫姑娘为何请我写下那六个字。”谢歌弦且笑且叹,只是跟着又道,“不过我还是需要提醒莫姑娘一句,袁师傅若知道自己的心血被姑娘这么毫不留情的剪掉,那口气怕是不好消。”莫璃马上正色点头:“多谢公子提醒,宴后我就上门给袁师傅赔罪去。”“宴后又直接过去赔罪?”谢歌弦忽然打量了莫璃一眼,“外头的雪还未停,姑娘身子可还撑得住?”莫璃一怔,谢歌弦便往红豆那看了一眼,然后收回目光,淡淡一句:“刚刚无意听到姑娘身边的丫鬟说,姑娘身子抱恙,今日是强撑着出来的。”莫璃张了张唇,随后就是一笑:“不过是那丫头大惊小怪罢了。”谢歌弦垂下眼,视线落在那张微泛着一抹病态的红晕的脸上,然后低声道一句:“何需这般要强,今日你已不虚此行,这等筵席上的人情往来交给贾黑代你周旋便足矣。”
莫璃抬眼对上谢歌弦的目光后,忽的怔住。很多次,她对着镜子时,常会露出这样的眼神,明明是看着那镜中的自己,但眼神却是穿透过去,看着无人知道的,心底的某一处。为何他会这样看着她?还是她因头昏脑胀的关系才产生的错觉?莫璃怔然不解时,谢歌弦却已恢复了平日里那等温润亲和的笑:“谢某也有些乏了,莫姑娘若是觉得不便突然告辞,那便跟在谢某之后如何?”
“谢公子无须……”莫璃回过神,只是刚出声,谢歌弦又往莫璃旁边看了一眼,然后接着道,“要不再等片刻,待阿圣回来了,谢某再跟周府的主人告辞。”莫璃收了声,仔细打量了谢歌弦一眼,她忽然感觉自己看不清这位年轻的大人,其心里到底盘算着什么。他总是一副漫不经心之态,但对周遭的事,特别是她身边的人又似乎是极上心,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她面前特意提到阿圣了。不过阿圣也差不多该回来了,莫璃看了谢歌弦一眼后,见对方跟她站得这般近,却还是毫不避讳地对上她的目光,她不由就将目光移开,然后转头,往大厅门口那看过去。
红豆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里微有些发怔。觥筹交错,奢华浮艳,笙箫聒耳的大厅内,每个人看着似都带着几分浮躁,唯这两人之间弥漫着一股道不清的静谧感。红豆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这位谢大人跟自家姑娘身上,似乎有一种她看不见的东西,将他们与这个环境隔开来。红豆有些呆呆地看着莫璃的侧脸,不过,似乎还有一个人也让她有这种感觉。红豆想着就歪歪头,脑海里浮现出那张棱角分明的,仔细一看,其实也算得上是好看的脸。那个大胃王,只要是姑娘做的食物,就馋得跟八辈子没吃过饭的家伙。可刚刚周府送上这么多山珍海味,连她都看着眼睛发直,那家伙却反而有些兴致缺缺的样。
就在莫璃静心等待,红豆神游天外的时候,阿圣终于回来了。莫璃即转过脸,看着红豆道了一句:“我的暖手炉可是搁在车上?”听到这句暗语,红豆一下子回过神,心里微有些紧张,忙道:“搁在车上的,姑娘这会子要手炉吗。”此时一位周府的小厮正抱着一坛酒,低着头从外走进来,莫璃摇了摇头,眼睛看着那边,嘴里则轻声道:“不用,马上就告辞了,上车后再将手炉点上也一样。”莫璃说完话后,阿圣已经走了过来,谢歌弦淡淡一笑,也不说什么,就回了自己的位置。莫璃亦回去坐下,红豆捏了捏自己的衣袖,紧紧跟在莫璃身边。此时,厅中那十二名美人吹拉的曲调已进入高潮,轻灵的琴箫之声渐渐添了尖啸之意,如浓郁的情感无可避免地走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琴箫声婉转中带着玉碎的情意,缠绵中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抱着酒坛的青衣小厮,一样还只是童子的身量,还未成长起来的四肢宛若女子般纤细,咋一看,与这厅中服侍的俊童并无差别。只见他低垂着脸,似踩着那清越又激烈的琴箫声,一步一步走来,走入李跃儿的视线,走到莫璃旁边。而就在他将要从莫璃席位这走过去的时候,莫璃忽然不小心,将手上的帕子落到地上。红豆看到后,马上往前踏一步,弯腰蹲下去要为自家姑娘捡起帕子,与此同时,阿圣微微伸出脚。大厅里的宾客正相谈甚欢的时候,厅中一角忽然发出一阵惊呼声,同时各种器皿摔到地上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一下子惊了四座。琴箫声正进行到最高潮处,缠绵的情感是走向彻底决裂还是重归与好的时刻,因这一意外而突然停了下来。大家皆错愕地往事出之处看过去,只见一位小厮和丫鬟皆摔在地上,而莫璃的席面,连带着谢歌弦的席面都被那忽然脱手的一坛酒给砸得凌乱不堪,地上狼藉一片,就连两人身上都遭了殃。
莫璃被惊得一下子从席位上起身,谢歌弦看了她一眼,心里一声苦笑,便也跟着站起身低叹:“谢某今日可算明白了什么叫有难同当。”其实他还好,他身上的官服本来就是深色,所以那些汤汤水水沾到上面,看着并不显。但莫璃却不一样了,她本来就是一身素服,只要沾上点油花都能瞧得出来,更何况此等情况。周守备原本还谈笑风生的一张脸,此时一下子沉了下来。红豆从地上爬起,一副要哭又不敢哭的样子,那小厮则是瑟瑟的跪在地上,直接磕头求饶。周守备气得失声了好一会才勉强压住火,命那小厮马上跟莫姑娘和谢大人赔罪去。那孩子被周守备一声浑厚的低喝吓得抖了抖身子,然后才瑟瑟地转向莫璃和谢歌弦这边。可偏就在他转过去时无意的一抬头,露出那张长满花斑的脸后,在座的宾客不由皆是一愣。周守备更是气得发昏,刚刚猛的一看,还以为是府里哪个清俊书童,怎么也没想竟是生得这般模样。于是他问也不问,就直接命人拉出去打五十大板给客人赔罪,然后卖掉。那小厮吓得呆跪在那,也不出声了,只抖着身子流泪。
第119章借势
李跃儿握着萧的手,指节已近发白,若非她今日面上涂了厚厚的脂粉,旁的人定会发觉,这一刻她脸上血色尽失。余的乐户们面面相觑,周遭的宾客亦都停下劝酒的动作,等着事态的发展。平安慌忙走到谢歌弦身边,弯下腰仔细拭擦其官服上的污物。红豆手忙脚乱地抖了抖自己的衣裙后,就扑通地一声朝莫璃跪下去哭道:“姑娘,我,我不是有意的!我我……我不知道后面有人!”刚刚其实还是有人看到,若非这丫鬟忽然窜出来,那小厮还不至于会被绊倒摔出这一场祸事。
只是红豆的话一出,旁的人不由在心里摇了摇,直笑这丫鬟太过呆直,那不过是个相貌难看的小厮罢了,且明显不得周守备看重。她要不说,这所有事便都由那小厮扛了去,谁还会去为难一位客人的丫鬟。可这傻丫鬟这话一出口,自己莽撞了不说,倒将自个主子也一块拉水,简直是吃力不讨好。
红豆哭归哭,但那话却说得极清楚,加上此时厅中皆静了下来,所以她这一通话,不仅莫璃旁边的人听到了,就是主座上的周守备亦听得一清二楚。于是转瞬间,大家的目光皆从那小厮身上转到莫璃这边。又正好此时周府的管事刚已领了周守备的话,这会正叫两个下人过去将那跪在地上的小厮拖出去打板子。
那孩子被抓住后,总算回过神,然后吓得一下子哭出来,嘴里直求饶。只是他那细小的胳膊哪能挣得过两个壮实的奴仆,没几下就被人抓得牢牢地。那孩子挣扎不过,最后只哭泣地看着莫璃,眼中淌下的泪,令他脸上那些花斑的颜色更重了。冷不丁地看去,让人感觉那张脸似整个肿了起来般,如此可怜的模样,倒令旁边有些人心里生出几分不忍来。
莫璃看了看跪在自己跟前的红豆,又看了看那将被人拖出去的孩子,再瞧了瞧周围等着看热闹的宾客,最后咬了咬唇,再顾不上自己身上的狼狈,忙转身对座上的周守备道:“周大人,此事实是我身边的丫鬟莽撞所致,不关这位小哥的事,这五十大板的赔罪,小女子实在受不起。”她说到这,就站出去,朝在座的所有宾客行了一礼,垂脸接着道,“莫璃教导下人无方,扰了各位的兴致,我在这给各位赔罪了,希望各位前辈莫怪!”她说完,又朝主座上的周守备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周守备耷拉着眼睑打量了莫璃两眼,然后才慢悠悠道:“难得小姑娘有这份明心,只是谢大人却因你在我这宴上受了无妄之灾,不过是我府里的一个下人罢了,我责罚他来给谢大人赔罪,你无需放在心上,以后仔细管好身边的下人。”
“求谢大人饶了我身边的丫鬟这一回,此事虽是她的过错,但实是无心,若真让她去领五十大板的话,怕是这条命就没了,我代她向大人赔罪,求大人开恩!”周守备的话一落,莫璃马上就朝谢歌弦跪了下去。在座的宾客又都愣住,几乎所有人都被这姑娘牵着鼻子走一般,一时间都晕了,刚刚明明还是那小厮的错呢,怎么几句话下来,结果就变成了那丫鬟的错?原来还是周守备要责罚下人呢,怎么这会子又变成要谢大人开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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