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四周易物买卖、讨价还价的鼓噪,眼看烟熏火燎的灯笼下沾着油污的铜币在各只手中滚动传递,银钱堆叠,叮当作响。
“桑幼,你看,朝廷千方百计地禁夜,终是抵不过市集的扩张侵吞。”他弯起嘴角,道,“所谓天下熙攘,利之所趋。在位的人即便再畏惧买卖经营的发展,这也是不可逆的大势。”
“哦……交易繁盛,自然是好现象的。”小厮半懂不懂,随口附和了一句。他反正是看不出这其中有什么了不得的。“市集虽然热闹,到底烟火气重了些,公子如今又何必将这些小钱小利放在眼里呢?回长安至今,你可连好好休息过都不曾呢!”
对桑幼而言,自己的主子苏回是无比令人敬重的,他以市籍之身,操控市盘,干涉国计,无往而不利;虽身不在朝堂,其财势地位、手段人脉却令朝廷士僚也不得不羡妒顾忌,得无数心高气傲的文士一句“公子”。但桑幼也永远琢磨不透苏回真正在想什么。一个商人,所想的无非是摆脱市籍;要挣脱低人一等的地位;要所有人奉承敬畏。再卓尔的人也会有这些俗心,苏回应该也不例外,可看他一贯的行止,又不像是个会将旁人的眼光评价放在心上的人。他以一种从容淡漠的姿态,集资敛财、攫取权力、结朋交党,他得到了这一切,但仅仅是瞥了一眼就随手放置一边。他身边总围绕着很多人,但他又好像总是一个人;他好像永远都目标明确,但又好像什么都不关心……桑幼越想越纷杂,索性咂咂嘴,摇了摇头。苏回对他刚才的话只是笑笑作罢,并不接口。
桑幼见他如此反应,连忙道:“不过,桑幼即便驽钝,也知道公子对于想要的东西一定是自有计量的,旁人自然怎么也勘不破啦!”他近来有些危机感,生怕苏回嫌他不够伶俐而另驯一个小厮将他挤走了,所以马屁总是拍的很及时。苏回觉得好笑,哪知桑幼忽地话锋一转,“诶,既是如此,有一点我就不明白了。那个叫阿蘅的姑娘,为何那日公子不留住她,反而帮她进了冯家的门呢?——明明她对公子来说也是有些不一般的。”
阿蘅。乍然间再次听到这个名字,苏回怔了一下,仿佛一点浮光掠过心湖,在一贯平静的水面上荡起细细的涟漪,但他旋即就为自己下意识的反应而轻笑一声,对桑幼道:“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你不过也就见过她一面而已。”
桑幼叹口气,一本正经地回视他,“因为公子你从来没有拿一个姑娘没办法过。”
苏回第一次被自己的小厮噎住了。
没错啊,若不在意,面对她的请求——实际上那可以称之为无耻的威胁了——他完全能够游刃有余地动用任何敷衍应对的技巧。但关心则乱,反而拿不准到底该如何拒绝;明明没有妥协的必要,却觉得吃她一些亏也没什么。
苏回并非不通□□的少年,他知道自己是欣赏那个女子的。从某种程度来说,他们是同一种人,所以在许多方面有着不明自喻的默契。但他同样清醒地意识到,他们又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她看似精明漠然,实则最是固执和重情。那个叫冯言卿的人便是她心头放不下的执念。但苏回不同,他寡情,且一向对自己的欲望控制得相当得当和精确,从来没有什么事让他失却了权变的分寸。
“我与她看重的东西不同。”良久,苏回才开口道,“她有她的执着,往后,我们也该是不会再见面的了。”
马车拐过街角,夜市的华灯声嚣便隐没在了屋脊后。长街上清清冷冷,车轮缓缓滚过路面的声音就尤其显得单调。
桑幼牵着马,不服气地嘀咕了一句:“那若是再见了呢?”
苏回并不以为意地勾勾唇角。若要再见——他心中刚转过这个可能,无意间扫过街口的视线就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一眼成灾。
因为毫无防备,所以一贯既凉薄又圆滑的人这回就这么轻易地栽进去了。苏回在夜色下驻足而立,定定地朝着那个方向看了好一会儿。
他想,他应该不至于惦念成狂,出现幻觉。
一步一步走近,苏回走得很轻很慢,走到那人的面前,蹲下身。
抱膝而睡的女子笼罩在灯笼的柔光中,眉头微蹙,半低着头,有几缕头发从她的耳后溜出来,飘在脸侧。
仅仅是苏回凝视的视线就惊动了她了,睫毛轻轻一颤,她的双眼慢慢地睁开一线。
苏回看得清楚,不由得低低地笑出声来,“睡得这么浅;戒心真强。”
听到这声低语,半迷半醒之间还来不及抬头的阿蘅完全睁开了眼睛,露出了和苏回初时一样的眼神。视线上移,无须惊异,只是目光一相遇便融在了一起,默然对望。
然后阿蘅复又将头倚回了墙上,带着几许不加掩饰的倦色,喃喃笑道:“这是上天不忍再见我落魄街头,所以派了贵人来相救吗?苏大贵人,为什么每次我最狼狈的时候你都会恰好出现呢?”
这话合该我问问你的,苏回望着她,心想。
为什么总是以最狼狈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让人忽视不得,又拒绝不得。
“迷路了?这么晚了,不该还一个人在外头。”
阿蘅仍是倚着墙,沉默地回望他。半晌,才淡淡地一笑,唇角泻出几丝苦涩。“我没有地方去了,苏回。”
只此一句。她还是一样地不会诉苦。
苏回这人,不要问他相不相信缘分,他不存在相不相信的问题,而是从来就不在意。所谓羁绊,所谓无可奈何,所谓一瞬间的心跳,自有记忆以来,这男人就离这类劳神伤身的东西很远。
但该有这么一个女子,茫茫人海中的第一眼时,并不深刻,却在往后的那些“来日方长”中与他一次次纠缠在一起。一句谈笑,一次回眸,一个暗笑着交换的眼神,一种莫名存在的相似与契合;不怕他无心,不怕他无谓,一天一天,他总会记住,总会视她有所不同,总会渐渐失去最初漠然旁观的心情。
苏回认命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朝她伸出手。
“走吧。阿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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