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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二十五章(第1页)

不谐和音——新的朋友们——狂热的黑格尔主义——别林斯基、巴枯宁及其他人——与别林斯基的争吵及和解——在诺夫哥罗德与一位夫人的辩论——斯坦克维奇小组

1840年初,我们告别了弗拉基米尔与可怜而狭小的克利亚济马河。离开我们结婚的城市,我的心情是悲痛的、惶恐的;我预见到,那单纯而深刻的内心生活不会再有了,必须多挂些帆,应付不同的风浪了。

不会再有那种孤独而漫长的郊外散步,在那里我们隐没在大草原中,这么鲜明地意识到大自然的春天和我们的春天……

不会再有那种冬日的夜晚,在那时我们彼此紧挨着坐在一起,掩上书本,谛听大雪橇的吱吱声和铃铛声,不由得回想起1838年3月3日,或者我们5月9日的旅行……

不会再有了!

……人们早已知道,也用各种方式歌唱过,“生命的五月只有一次,永不再来”1,然而成年的六月,那繁忙的劳作,那路上的碎石,还是使人感到意外。在思想、感情和意愿的代数学中,青春漫不经心地向前飞驰,商数如何不必理会,也无需考虑,只有爱情,啊,未知数找到了,一切归结为一个人,一切得通过一个人,他们共同的就是可贵的,他们中意的就是美好的,其余一切都不在话下:只要他们心心相印,哪管得周围一片凄凉!

可是青春的道路上总要长出荆棘荨麻,它们迟早会刺痛肌肤,钩破衣衫。

我们知道,我们不能把弗拉基米尔随身带走,可依然认为,五月尚未过去。我甚至觉得,回到莫斯科就是重新回到大学时期。周围的一切也加深了这个幻觉。同样的住宅,同样的家具,这就是那间屋子,我和奥加辽夫曾在这里锁上房间,密谋策划,尽管参政官和我父亲近在咫尺——啊,这就是他本人,我的父亲,他老了,背驼了,但仍像当年一样,随时预备责怪我回家太迟。“明天是谁讲课?测验在哪一天?放学后得找奥加辽夫……”这是1833年啊!

奥加辽夫真的在这里。

他获准回莫斯科比我早几个月。他的家又成了老朋友和新朋友聚会的中心,尽管从前的一致性消失了,大家还是同情地围绕着他。

正如我已指出过的一样,奥加辽夫天然赋有一种独特的磁性,那种女性的吸引力。别人虽无明显的原因,却乐于靠拢和接近这些人。他们鼓舞、联合和安慰人们,他们是公开的餐桌,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入席,从中汲取力量,获得休息,提高勇气和信心,然后作为一个朋友离开这儿。

熟人们侵占了他许多时间,有时他也为此苦恼,但并未关上大门,依然和颜悦色地迎接每一个人。许多人认为这是他的大缺点;不错,光阴过去了,消失了,但得到了爱,不仅是亲密朋友的爱,还有外人和其他弱者的爱;要知道,这是抵得上读书和各种活动的!

我从来不能明白,为什么要责备奥加辽夫这类人游手好闲。工场和作坊的观点在这里未必合适。我记得,还在大学时期,一天,我们与瓦季姆一起喝莱茵葡萄酒,他越喝越烦闷,突然,眼中噙着泪珠,背诵了唐·卡洛斯的话,而唐·卡洛斯是背诵尤利乌斯·恺撒的话:“二十三岁,不朽的业绩还一事无成!”2这使他忧心忡忡,以致用尽力气,一巴掌打在绿酒杯上,把手割破了一大块。事情确实如此,但是无论恺撒,无论唐·卡洛斯和波沙3,无论我们与瓦季姆,都未曾说明,为什么要干不朽的业绩?有工作就应该去做,问题在于是为工作而工作,还是为了流芳百世?

这一切还是模糊的;而且什么叫工作?

工作,事业4……官员们只知道民事和刑事工作,商人只承认经商是工作,军人把立正稍息,在和平时期从头到脚武装起来,叫作他的工作。我认为,成为整整一群人的中心和纽带,是一件重要的工作,特别是在被隔绝和被奴役的社会中。没有人责怪我游手好闲,我所做的事,有一些曾赢得许多人的赞美,可是他们是否知道,我所做的一切中,有多少是反映了我们的谈话,我们的论争,我们无所事事地踯躅街头或在田野上漫步的夜晚,或者那些酒酣耳热、更为闲散的时刻?

……但不久这环境中也吹来了一股逆流,令人想起春天已经过去。当团聚的欢乐平息,酒筵散席,当重要的话题已经讲完,应该继续前进的时候,我们发觉,那无忧无虑的欢快生活,我们从回忆中寻找的一切,在我们的圈子里,特别是在奥加辽夫家中,已不复存在了。朋友们高谈阔论,争争吵吵,有时觥筹交错,但并不愉快,较从前已大为逊色。每人都隐藏着内心的想法,不能畅所欲言;气氛有些勉强;奥加辽夫看了伤心,凯切尔阴郁地扬起了眉毛。在我们的和声中,出现了不和谐的音符,那种刺耳的噪音;不论奥加辽夫的热情和友谊多么丰富,也无济于事,无法消灭它们。

我顾虑重重、担心了一年的事,毕竟发生了,而且比我预料的更糟。

奥加辽夫的父亲已于1838年去世;他死前不久,奥加辽夫结了婚。他结婚的消息使我很吃惊——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了。关于他妻子的流言蜚语,我也有所耳闻,对她不是很有利的5。虽然他的信写得兴奋而甜蜜,我也更相信他本人,但我还是为他担忧。

1839年初,他们到弗拉基米尔来过几天。从奥兰斯基向我们宣读判决书以后,这还是我们初次见面。我不想多作评论,只记得开头几分钟,她的声音在我心头引起了不愉快的反应,但这印象转瞬即逝,消失在兴高采烈的欢乐中了。是的,这是个人幸福完美无缺的日子,在这些日子中,人们接触到了个人幸福的最高极限,却根本不会想到它的最后边界。没有丝毫阴郁的回忆,没有一点不祥的预感,有的只是青春,友谊,爱,充沛的精力,无限的能量,健康和远大的前途。那时还没完全消失的神秘主义情绪,也正如钟声、赞美诗和明亮的枝形烛台一样,赋予我们的会见以庄严的节日气氛。

我房中一张桌上,放着一个耶稣受难像的小铁十字架。

“跪下!”奥加辽夫说,“为我们四人的团聚,让我们感谢上帝吧!”

我们跪在他旁边,一边拭泪,一边拥抱。

但是四人中有一个人未必需要擦眼泪,这就是奥加辽夫的妻子,她看到这场面有些惊讶;我当时以为这是矜持,但后来她亲口对我说,她觉得这场戏是牵强的,幼稚的。我想,在局外人眼中可能是这样,但为什么她要站在旁观的立场上,为什么在普遍的陶醉中唯独她清醒,在这青春的激情中唯独她老成持重呢?

奥加辽夫回自己的庄园,她前往彼得堡,为他办理重返莫斯科的事。

过了一个月,她再度路过弗拉基米尔——这时是一个人。彼得堡和两三家贵族客厅迷惑了她的头脑。她爱好华丽的外表,向往富贵的生活。“她能与这人和谐相处吗?”我想。这么背道而驰的情趣,可能产生许多不幸。但财富、彼得堡和沙龙,对她都是新鲜的;也许这只是一时的诱惑——她生得聪明,又爱奥加辽夫,因此我仍抱有希望。

在莫斯科,人们担心她的转变不那么容易。与文学艺术界人士的交往,相当迎合她的虚荣心,但这还不是她的主流。在贵族的沙龙中,给文人学士们留一角席位,她会同意,但同时却尽力把奥加辽夫拉向空虚的世界,那个使他感到窒息的世界。一些亲密的朋友开始觉察这一点,凯切尔早已皱起眉头,现在严峻地发出了警告。性情急躁、自尊心极强的她,不习惯约束自己,侮辱了与她同样容易激动的人的自尊心。她桀骜不驯,态度生硬,对人冷嘲热讽,而且声音怪腔怪调,初次见面就引起过我的不快,现在这一切招来了强烈的反击。她与凯切尔争吵了两个月(凯切尔虽然在道理上是对的,方式方法却总不对头),又引起了几个人的反对,这几个人可能因物质地位不同,因而过分吹毛求疵;最后,她把矛头指向了我。

她怕我,但希望跟我较量,以便最后判明,友谊和爱情究竟何者居上,仿佛它们是势不两立的。这不仅是企图通过任性的争论达到自己的目的,这里还包含一种意识,认为我是实现她的愿望的最大障碍,同时也涉及争风吃醋的嫉妒心理和女性的权力欲。她和凯切尔争执到落眼泪,像凶恶的孩子骂街一样,每天吵架,但并没有达到你死我活的程度;对我,她却一见就脸色发白,恨得发抖。她指责我自私自利,僭望独占奥加辽夫的友谊,破坏她的幸福,指责我骄傲自大,不把她放在眼里。我觉得这不公正,因而也变得残忍无情。五年之后,她自己向我承认,她一度曾想害死我,这就可见她恨我之深。她与纳塔利娅6断绝了往来,因为她爱我,得到大家的好感。

奥加辽夫是痛苦的。无论是她,无论是我,无论其他人,都不能谅解他。我们选择了他的胸膛(这是他自己在一封信中讲的)作“战场”,并不考虑,无论哪一边战胜,他都同样痛心。他恳求我们和解,竭力缓和矛盾,我们和解了;但只要一句话,受辱的自尊心就会野性大发,触痛的委屈感就会爆发成一场鏖战。奥加辽夫惊恐万状,眼看他所珍惜的一切在坍毁,他所心爱的女人并不以他的神龛为神龛,她与他是两种人,但他又不能不爱她。我们志同道合,然而他悲戚地看到,命运递给他的苦水,我们不能为他分担一滴。大自然的威力把他与她联系在一起,他无法粗暴地割断这联系,也不能扼杀使我们结合的强烈共鸣。不论怎样,他的血反正将因此流尽,他感到了这一点,力图保留她,也保留我们,神经质地拉住她的手和我们的手,可是我们却拼命要朝相反的方向奔跑,像刽子手一样肢解他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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