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拉夫连季耶维奇·维特贝格
在这些畸形的和猥琐的、卑鄙的和丑恶的人物和场面、事件与标题之间,在这些森严的衙门和官僚的天地之中,我想起了一个艺术家忧郁而高尚的形象,这人是在政府残酷无情的压迫下毁灭的。
沙皇的魔掌不仅把天才的作品掐死在摇篮中,不仅葬送了艺术家的创作才华,把他送进法律的罗网和警察的陷阱,而且企图在剥夺最后一块面包的同时,污蔑他清白的声誉,加上贪污盗窃的罪名。
摧残和侮辱了亚·拉·维特贝格之后,尼古拉又把他流放到了维亚特卡。我便是在那里遇见他的。
两年半中,我与这位伟大的艺术家朝夕相处,看到在迫害和不幸的重压下,这个刚强的人怎样消沉下去,成为衙门和兵营的专制统治的牺牲品;这个专制统治麻木不仁,是用招兵的尺码和公文的标准衡量世上的一切的。
不能说他毫不反抗,坐以待毙,他倔强地挣扎了整整十年;流放出来时,他还抱着战胜敌人的希望,想证明自己无罪,总之,那时他还准备战斗,他有他的计划和意图。但是在这里他明白,一切都完了。
也许,他对这个发现本可处之泰然,但是他的身边站着妻子儿女,而前途只是遥遥无期的流放,贫困和饥馑,于是维特贝格的头发一天天迅速变白了,人也一天天迅速衰老了。两年后,我离开维亚特卡与他分手时,他至少老了十年。
这里要讲的就是他漫长的苦难史。
亚历山大皇帝不相信自己对拿破仑的胜利,荣誉成了他的负担,他公开把它归功于上帝的恩赐。神秘主义和阴暗心理从来就是他的主要倾向——许多人认为,这是良心的谴责1。在对拿破仑的一系列胜利之后,这种倾向在他身上更是加强了。
当“最后一名敌兵走出国界”时,亚历山大颁布诏书,许愿要在莫斯科为救世主建造一座大神庙。
全国各地都在征求图样,规定了大笔赏金。
维特贝格当时是青年艺术家,刚从学校毕业,得了绘画科的金质奖章。他的祖先是瑞典人,但他出生在俄国,起先在采矿武备学校读书。他热情洋溢,性情古怪,倾向神秘主义。读了诏书和征求图样的公告之后,他丢下一切事务,日日夜夜在彼得堡街头踯躅,一个思想折磨着他,它比他更强大,不让他安静;于是他关上门,坐在房间里,拿起铅笔伏案工作了。
艺术家没有把自己的构思告诉任何人。工作几个月之后,他到了莫斯科,专门考察这个城市和周围的地形,然后又继续工作,几个月中没人看到他,他也没向人透露自己的图样。
征稿评比的时间到了。图样很多,还有从意大利和德国送来的,我们的院士们拿出了自己的设计图。这个年轻的无名小卒也与其他人一起呈上了图纸。过了几个礼拜,皇帝才开始审阅图样。这是沙漠中的四十天,考验、疑虑和焦急等待的日子。
维特贝格那充满宗教诗意的宏伟设计,震惊了亚历山大。他站在它面前,第一次开口询问设计图的作者。拆开密封的纸条,他发现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美术学院学生的姓名。
亚历山大想见见维特贝格。他与美术家作了长谈。他那朝气蓬勃、天才横溢的议论,那充满在心头的真实灵感,那信念的神秘主义色彩,在在都打中了皇帝的心。“你是在用石头讲话。”他说,重又端详图样。
当天图样就得到了批准,维特贝格被任命为神庙的建筑师和修建委员会主任。亚历山大没有想到,他给艺术家戴上的不仅是一顶桂冠,也是一顶荆冠。
没有一种艺术像建筑术那么接近神秘主义;它是抽象的,像几何图形,又是无声的音乐,恬淡冷静,以各种象征、形象和暗示为生命。简单的线条,它们的和谐组合,节奏,数量的对比,提供了某种神秘的、同时也是不完整的感觉。房屋或庙宇与塑像或绘画,诗或交响乐不同,它们本身并不构成目的;建筑物需要有居住者,它是规划、清理出来的场所,一个环境,像乌龟的背甲,软体动物的贝壳,它的任务正是在于为精神、目的、居住者服务,正如甲壳之于乌龟相同。神庙的四壁,它的拱门和圆柱,它的大门和正面,它的屋基和房顶,必须反映它所供奉的神,正如颅骨上必然反映出大脑的曲折沟纹。
埃及人的寺庙是他们的经书。方尖碑是大路上的布道坛。
所罗门2的神殿是一部石造的《圣经》,正如圣彼得大教堂3是背离天主教的建筑标记,尘世生活的起点,人类还俗的开始。
寺庙建筑本身始终伴随着神秘的仪式、各种寓意和奥妙莫测的奉献精神。因此中世纪的建筑业者自封为某种特殊的圣徒,所罗门神殿建造者的继承人;他们组成了石工的秘密社团,后来它便发展成共济会。
到了文艺复兴时期,建筑学失去了它的神秘性质。基督教信仰与哲学怀疑精神,哥特式箭头形花纹与希腊式三角楣饰,宗教的圣像与世俗的美,展开了斗争。正因为这样,圣彼得大教堂才具有这么重要的意义,它的宏伟规模体现了基督教冲向尘世的要求,教堂带上了异教色彩;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廷礼拜堂4壁上画的耶稣基督是虎背熊腰的大力士,年轻力壮的赫拉克勒斯5。
圣彼得大教堂之后,教堂建筑术完全没落了,最后只是在不同程度上重复古希腊的圆柱式建筑或者圣彼得大教堂。
巴黎也有一座万神殿,它名叫圣马德莱娜教堂6。另一座便是纽约的证券交易所。
没有信仰,没有特殊的客观情势,便很难创造出富有生命力的东西。一切新建的教堂都显得不自然,虚伪,缺乏时代精神。尼古拉和托恩7造的印度拜占庭风格的教堂,像一只五头调料盂,只是用圆球结顶代替了瓶塞;英国人用来装饰自己的城市的那些教堂,那种棱角鲜明的哥特式建筑,只能侮辱艺术家的眼睛。
然而维特贝格设计图样时的客观情势,他的个性,以及亚历山大皇帝的心情,都是异乎寻常的。
1812年的战争猛烈地冲击了俄国人的头脑,直到莫斯科收复以后很久,震动的思想和激怒的情绪还不能平静。俄国境外的变化,攻占巴黎,百日政变8,期待,谣言,滑铁卢,拿破仑的放逐海外,为战死的亲属服丧,为生者担忧,回国的军队,重返家园的士兵——这一切哪怕对最粗鲁的个性也发生了强烈的影响。想象一下吧,这个青年艺术家,神秘主义者,具有天赋创造力、同时又具有狂热的宗教情绪的美术家,在当时形势的影响下,在皇上的号召和自己的天才的激励下,会怎样呢?
莫斯科附近,在莫扎伊斯克大道和卡卢加大道之间,有一块不大的高地,它可以俯瞰全市,这就是麻雀山,我在青年时代初期的回忆中,已提到过这个地方。整个城市铺展在它的山麓下,从山顶眺望,是莫斯科最优美的风景之一。伊凡雷帝曾站在这里啼哭,那时他还是一个年轻的荡子,他望着他的首都怎样在他脚下燃烧;西尔韦斯特尔神父9来到他的面前,用严峻的语言把这位天才的恶魔改造了二十年。
拿破仑带着他的大军在山下迂回时,遭到了惨败,他的溃退便是从麻雀山麓开始的。
这是敌人到达的最远点,要建造纪念1812年的神庙,难道还能找到更合适的地方吗?
但是这还太小,必须把整座山变成神庙的底层,环绕着通向河道的平野修建柱廊,然后在这三面由大自然环抱的地基上,建造第二层和第三层神庙,使三者结合成惊人的统一体。
维特贝格的神庙正如基督教的主要教理,是三位一体、不可分割的。
神庙的底层是从山中凿出的,采取平行四边形,形状像棺材,这是身体;它的前面是雄伟的正门,几乎全由埃及式圆柱支撑;它隐没在山中,隐没在未经人工雕琢的粗野的自然景物中。神殿是用高大的埃特鲁利亚10枝形烛台照明的,日光只能从第二层神庙穿过透明的基督诞生图像,隐隐射进这里。这座地下圣堂将供奉1812年殉难的全体英雄,战死者在这里受到永恒的悼念,周围的墙壁上要刻满从统帅到士兵的所有姓名。
在这棺木和墓园上面,是形状像四臂等长的希腊式十字架的建筑,它构成神庙的第二层,是伸开双臂,迎接生活、苦难和辛劳的象征。通向它的柱廊饰有《旧约》人物的雕像,入口处站着先知们,他们在殿门外向人指点着一条他们未能行走的道路。这一层内部画着全部《福音书》的故事和使徒们的事迹。
它上面是第三层神庙的圆形建筑,这构成整个神庙的顶点和终结。这一层光线充足,是神庙的灵魂,肃穆宁静,它的环形设计表现了永恒的存在。这里没有塑像,没有浮雕,只是外面围绕着一圈由天使长组成的花环,上面是一个庞大的圆顶。
我现在仅凭记忆传达维特贝格的主要构思,他的设计是周密的,连最小的细节也考虑到了,而且处处遵循基督教神正论精神,又不违背建筑学上的优美原则。
这个奇特的人把一生精力都花在这设计上。十年受审期间,他心中仍只有它;在贫困潦倒的流放生活中,他依然每天挤出几个小时献给自己的神庙。这是他的生命,他不相信它不能建造;回忆,安慰,荣誉,一切都包含在艺术家的这些手稿中。
也许在受难者死后,将来会有另一个美术家用手拂去纸上的尘埃,怀着虔诚的心公布这份建筑师的蒙难录——一个强有力的生命曾为它苦闷,为它牺牲,这个生命虽然一度充满光明,后来却在皇帝和司务长、枢密官和奴才、大臣和事务员的摧残压迫下湮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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