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他看来,只有张红的妈妈能解开他心中的谜团,只有到她家中仔细勘察一番,才能确定这是怎样的一个家庭,值不值得资助。而眼前这个怀抱猫头鹰的男子,有哪一点可靠呢?既然是靠丈母娘发家的,肯定是道德卑劣,信口雌黄,既信不得,也很可能对孩子起反作用,找他了解情况,不仅帮不了孩子,反而还害了孩子,罪莫大焉。
他打定了主意。
他找的不是张红,而是张紫。因为张红大了,读五年级,身材比一般人高,自己也算一个后生,不教她,而单独找她,怕有嫌疑。而张紫正是天真活泼的三年级的女生,有着柳眉杏眼的美人胚子,两只眼睛水灵灵的,课堂上活泼可爱,爱发言,毫无忌讳,成绩也很突出,自己正教着她的语文,找她的理由天然正当。
“张紫,你过来一下。”午饭过后,他看见她在操场上玩,就挥手叫了她过来。
“老师好!”她一点儿也不像其他女生一样,腼腆扭捏,小跑着就过来了。
“这两只羊角辫好可爱哦,你自己编的?”学堂里能打扮得这么精致的女生,没有几个,大多都鼻涕一把,头发蓬乱,泥巴耷拉。
“我妈帮我编的,每天一起床妈妈就帮我编好,还带我到水缸边照一照,我觉得漂亮了她才会干其它的事儿。”张紫的说话主动,还有发挥,不像其他人,问一句,只答几个字,像这样的问话,别的孩子就答一个“不是”就完了。
“怎么不照镜子呢?水缸照得更漂亮?”他随口问道。
“没有镜子呢,妈妈说,我很小的时候是有镜子的,后来被弟弟打烂了,就没有了。”她的语气有点低落,他知道自己问错了。
“你妈妈好喜欢你呢,你看,姐姐都没有羊角辫子。衣服也没有你漂亮。”看着她这件大红的翻着白色领子的衣服,他不敢相信她们家会贫困得需要资助。
“不是呢,老师,姐姐小时候,妈妈也会帮她编的,现在啊,她不喜欢了,说浪费时间。”
“姐姐真是爱惜时间啊,你看她次次考第一名,肯定是一起床就读课文了。”
“才没有呢,她要去山上砍柴,我在家帮妈妈烧火,就是弟弟只贪玩,什么事都不做,还会打架,专门搞破坏。”
“你姐妹俩真懂事啊。弟弟调皮,爸爸就不会管他吗?”他想到他爸爸二流子的样子,马上心生不悦,这儿子的浪荡样,肯定是有他老爸的份。
“爸爸管呀,爸爸回来就一顿揍,鼻子青了,脸上肿了,两只脚一拐一拐的,吓得我们几个都好苦,可他不怕,哭过后,几天又老样子了。妈妈说,弟弟就是铁皮脚鱼,打不怕,不怕打。”
“光打没用呀,你妈不会跟他讲道理吗?”
“老师,你怎么老说我弟弟呀,你就不问问我姐姐对我有多好?”张紫似乎有些恼怒了。
“会呀,我会当面问她的。只是怕耽误她的学习,等我有时间了,去你们家吃饭,我要好好问问她,怎么样才能年年考第一的。”
“好呀,袁老师,放学后,我就带你来我们家,你来帮我们家扛树好不好,我家屋背后的那根大木头,砍倒多久了,妈妈一个人扛不起,她还说,只有让它烂掉去了,被白蚊吃了。”
“我没你爸力气大呢,你爸一个人都扛得起吧?”他就纳闷了:怎么叫妈妈一个人扛不起呢?
“爸爸常常不在家,在家的时候他也不扛,说等明天来,等明天来,明天来了,又是明天,妈妈都经常被他气哭,哼!”小朋友噘起了小嘴。
“那你喜欢爸爸吗?”他想:这不明摆着,妈妈喜欢她,妈妈经常被爸爸气哭,自然爸爸也成了她们的对立面了。
“老师,你老问我爸爸干嘛?”张紫警惕地看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
“是你说起来,我才问起来呀?张紫。”他不想让她觉得他对她爸爸的事感兴趣。
“老师,不对吧,是你先问我爸爸管不管我弟弟吧?”她抓着两只小辫子,眼睛张得大大的,眼神中似乎有春水在浮动。
“好吧,是老师的不对,好吧,你去玩吧!”
他一挥手,打发了这个才三年级的小学生。
“唉,看来,这个女生确实很灵气,自己的内心好像都被她看破了,怎么会这样?难道她爸爸的事情,她们姐妹俩也有所耳闻?有所忌讳?唉,还是不要去触碰这种事好了。不要惹得大家不高兴。就这样下去,姐妹俩成绩好好地好下去,不是很好吗?干嘛要打破这种平静?如果让孩子因此而有了阴影,自己不成了最大的罪过?爱之,实则害之,搞不得,搞不得呀!”
他的心里,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惆怅。而张紫的身影,在操场上消失了,她的同伴们,一遍一遍地呼唤着张紫的名字:
“张紫,过来跳房子呀,我跳到四层了。”
“张紫,出来玩呀,怎么不跟我们跳房子了,没劲!”
“张紫,你不帮我吆喝,我都输到最后了!”
他躺在床上,“张紫”的声音刺痛了他的心房,他感觉,张紫正在跳着他心中的房子,一步重似一步,一步紧似一步。
放学时,他看着各路队伍依次离开操场,当看到张紫时,张紫低下了头,弟弟张绿在队伍中依然推来推去,不安现状。他看了看张红,她依旧带着惯有的微笑,对老师表示了应有的尊重。
“她不是说放学时带我去她们家吗?唉,童言无忌,这样的话你怎么也放在心上,还像一个老师吗?”他望着山头红锣一样的太阳坠下去,把她们队伍的影子拉得越长,越淡,直至消失在稻田之中,他的心,好像也被什么东西拉空了,像空荡荡的操场,只剩黄土,和土疙瘩。
禾花走了。
世珍走了。
邦宁早走了。
他透过办公室的窗,远远地望着禾花略显妖娆的背影,恍惚中,好像看见了她牵着张紫的手,蹦蹦跳跳地行走在乡间的阡陌之上,一高一低,一浮一沉,有说有笑,直至黑暗吞没了山岭,淹没了田野,吞噬了眼前的一切,包括自己,包括自己心中的一切思绪和情愫,直至虚无缥缈,澄净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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