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当年真相(四)
她举目所见从来都是青天艳阳,如今撕开一角,看到的却是无尽黑暗。
不是她信错了,而是随着信仰而动的那根弦断了。人之信仰,好比一把琴,行为弦,情为面,思为山,拨弦则随心而行,拂面则抒情,敲山则思跃。世事万物与你我皆是抚琴人。青天艳阳之下可奏钧天广乐,暗黑深渊之中亦可奏靡靡之音。
可若是从来都活在白日,感受纯粹,未曾见过信仰的黑暗。那么心弦是承受不住这样一场颠覆的浩劫的。卿如是便是如此。
她并非信错了一生追求,只是她所信的从来只有一个完整的信仰中白的那一面。现今翻过面,展现的全都是黑色,她的心再无法承受。
而教导她的那个人为何总是泰然自若地看待他的思想呢?因为他早就清楚地认识到了有关于黑白的道理,他明白他所有的纯粹都留在了要传承给后代的那些书籍上。那一张张纸上写的,都是他所希望所憧憬的最纯粹美好的东西。而他要将这些东西传承下去,就注定自身无法再纯粹。他必须肮脏不堪,才能与更肮脏的世事抗衡。
至于常轲,他并非弦断,他的纯粹毁于世事放的那把火。饶是知道自己身处黑白之间,他也一直坚信自己所做所为是对的,他能够承受黑白共存的信仰,但承受不了自己明明在做着对的事情,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自己拼尽全力帮助的世人打压。
惠帝那把火烧尽了他的信仰,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坚守一个屡次伤害自己的信仰,难道这个信仰不是为了让世间更美好更纯粹?他再无法与崇文所教导的思想共情,因为他屡屡温柔抚摸的琴面已经被大火烧毁。
大女帝同样身处于黑白之间,琴弦未断,亦不受烈火烹心,琴面犹在。只是她那把琴的岳山被权力侵蚀,变得腐朽且荒芜。她所思所想已违背了崇文党的初衷,从忠于崇文党,愿为天下大同鞠躬尽瘁,到后来情愿收服崇文党,唯我独尊。
信仰如琴,行为弦,情为面,思为山。果真如此。卿如是、常轲、大女帝,他们都在信仰之战中输得一塌糊涂,唯一的赢家,是那个明明奏响了靡靡之音,却将钧天广乐流芳千古的崇文先生。
孤月独明,万家灯火歇。可见乌云如烟,亦可见青山千重,既纯粹,又凄冷。此一战,便是如此。
“人的复杂恰是生而为人最为精彩之处,黑白分明的从来都不是人,把黑白搅和在一起,灰色的那个,才叫做人。也正因为灰色混沌且浑噩,寻常看来不足为奇,当着重彰显出纯白的那刻,才会予人以惊艳。反之,就会教人难以接受。”
的确,着重彰显出黑暗的时候,就教人难以接受了。
卿如是想起崇文曾经的教导,一瞬就将她的眼泪封在了眼眶里,她讷然地盯着被面上的玉兰花,随着窗外的清辉一同披在她身上的,还有更改不了真相现实的无奈与颓然,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正落着泪,可一种好似蚕茧的沉闷紧紧包裹住了她。就像是被困在泥潭中的野兽,困兽犹斗,泥潭表面却已平静无痕。
月陇西一边轻拍着她的后背,一边和着回忆徐徐说道,“那年你与我同去赌坊救书斋老板的时候,我就有所觉察,但因为你的关系,一直没去调查过。来到晟朝后,我才着意去寻找当年的真相。我多次询问过叶渠有关于大女帝以前的事,得到不少令我匪夷所思的细节,比如,大女帝总是给叶渠讲述她幼时被人欺辱的往事,可我与大女帝相识十多载,只知她是崇文党,且一直追随崇文手下。
我一直无法将我知道的线索串起来,直到我们从叶渠那里问出了谄臣常轲,以及前些时候去书斋,得知书籍扉页可由书作编写,还有在叶渠手中的那个被火燎烧过的盒子,我才终于将事情从头到尾都衔接在一起。”
他语气平静,已真将往事当流水,任其东去。
卿如是仍然讷讷地盯着锦被,一开口,嗓音有些沙哑,“你当初为崇文党做了那么多,知道真相的时候,不后悔吗?”
“你如今后悔了吗?”
月陇西低头凝视着她。
卿如是摇头,垂眸微凝噎道,“……我不知。不知后悔应该要如何个后悔法,就算再重来一次,我也无力改变自己的信仰。因为自始至终,哪怕现在,我都不认为崇文先生的思想,他的追求是错的。我依旧觉得他所描述的景象十分美好。只是我错把崇文先生这个人当作了信仰,纯粹的只是他留在纸上的东西罢了。可你应该后悔的……你做了冤枉事,何必为崇文党保下遗作,又何必苦练我的簪花小楷,何必因为废掉我的手心怀愧疚,也去废掉右手,更不必为留存遗作修建密室,不必夺得月氏族权扳倒惠帝……”
她说到此处,声音再次哽咽。
月陇西竟然笑了,他起身又去给她添满了茶,递到她手里时顺势将她的手连着杯子一起握住,“方才我讲的,是有关于你的信仰的真相。如今我来给你讲一讲,我的信仰。我若是后悔,就该期望自己当年不要走上那座廊桥,不要遇见你了。”
卿如是眉尖轻蹙了下,眸中终于有了些神采,她抬眼看向月陇西,示意他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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