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连着半月不见太阳了。
阴雨天。
这一年,除夕扫墓的人不在少数,又一场肆意横行的流感在年前带走了不少的老人。
这种恶劣的天气下,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错觉——
死了的反而舒坦,活着的还得裹着几层闷不透气的棉衣爬上了几百层的台阶。
一路上对于新墓地的建设,没人不哀声哉道的。
有人爬到了一半,爬不上来了,骂骂咧咧,质问老天爷怎么不把他这个老头子一并带走的。
骂完,甩开小辈的搀扶,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接着往上爬。
墓碑前通常是六个上贡的菜,三荤三素,荤菜有所讲究,一般是鸡,猪,鱼,有钱人家买的是桂鱼,没钱的买的是鲈鱼,再不济的则是糊弄般搞了条鳊鱼凑数。
当地民政局现在不允许私自烧纸了,说移风易俗,要改陋习。
但这并不足以改变普罗大众的习惯,烧纸的仍然不在少数。活着的人坚信去地府那里拿钱也是困难的,总要经历层层关卡,说不定处处碰壁,不如直接烧给自己的亲人。
就连年轻的温宁也未能免俗,她从山顶捧来个已经焦了的搪瓷盆,依次将金元宝、银元宝如数烧掉。
她的男人死了三个月了。
第一年死去的除夕,她带着自己的孩子一同来祭拜,小孩不哭不闹,只不过鼻子冻得通红,帮她捡着地上散落的冥币,又重新壮着胆地凑近那一团燃烧的火焰。
旋即升腾起一片锡箔烧过的烟。
年轻的温宁将一把线香散开,均匀地铺在搪瓷盆里,又点了一对蜡烛,轻声细语地赶走孩子:“你去顶上的亭子吧,别在这里把脸烧得土灰。”
懂事的李澈却摇了摇头,始终不肯挪开半步,缄默不语地陪着他的母亲。
到处都是哭声的情况下,温宁却没有流泪,她发不出一丁点抽泣声来,只是最后平静地打理着三个月未曾清扫的墓碑。
纤细美丽的手指染上了坟墓缝隙的青苔,柔弱不堪。
四周一片的议论声也如游荡的蒲公音,随意地扎根,烂漫地滋长。怜惜过后,更多是对她未来的窥探。
“这姑娘也是命苦,三十出头,怎么男人就走了呢?”
“是可怜,小孩还刚刚念书呢。”
“不过长着那像样咾,寻个男人不难的。”
“这个就讲不定了,要是养的女儿还好,没什么负担,有儿子的话,有的男人总归覅(不要)。”
温宁假装完全没有听见背后几个老太太的闲言碎语,自顾着将今日现煮的小馄饨放在坟头。
还没彻底放稳,汤就撒了,没多久凝固在坟头上,怎么擦都惹人觉得油腻。
污垢本不该出现在这块土地。
原本没哭的女人硬是反复擦拭着这块油渍,重复着无意义的动作,最终因为无济于事流下了眼泪珠子。琥珀色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阴影,仿佛从进入这个初冬以来就从未消散。
哭过,眼圈瞬间泛了红意。
与这该死的天气如出一辙,她眼底同样湿漉漉的。
祭拜过后,女人的动作也无限放缓,不舍得立即从墓地离去,哪怕周围一片死寂,这也是他们一家三口为数不多的相聚时光。
只不过,这个家庭的顶梁柱埋在地下。
而她和他们的孩子还活着。
日子几乎一眼就望到了头,克制的温宁说不上抱怨的话,也没有办法带着哭腔开口,只是碎发低垂,凌落飘撒在两鬓,眸子深处令人心疼的易碎感再度涌动了起来。
不远处,又传来了一阵动静。
墓地开放的时日即将到头,之前骂骂咧咧的老头方才好不容易爬到老伴的坟前,就被现场工作人员驱赶,吵了一架,老头捂住胸口,却一点也不愿退让:“老子看看自己的老太婆,关你们屁事!?”
“才刚瞅一眼,还没和她好好叙叙旧,轮不到你们这群阿猫阿狗来赶我!”
老人对于墓地的建设本就颇有怨言,当然对于他内心深处更大的苦楚是这个年他终将是只有一个人继续过了。
儿女们的陪伴永远是一时的。
他装着强硬,身子骨却是虚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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