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景家就遣了媒人,来西榆林巷巷问吉。婚期很快就定下,待一些繁琐礼程走完,约莫一个月后,一人便可成婚。
婚仪按例,成婚前新嫁娘同新郎少见面为好,尤氏虽日思夜想着景大人,约莫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意,但碍于女儿家的矜娇,这个月,她按捺住澎湃心潮,也不再去频繁给大富人家送花了,好生待在自己的屋宇里,赶些针线活儿。
尤氏幼时失怙失恃,家中人丁只剩她一个,家中积蓄也不多,自然没有可给婆家添置的嫁仪,但并不要紧,尤氏有一双赛过天仙织女的巧手,为未来夫君添些行头与贴身用物,倒是不在话下。
那一日景大人亲自揽肩护送她上马车,她暗中仔细丈量过他的身量,清楚分明他穿衣的尺寸,尤氏说做便做。
过了几日,景家的聘礼送上门来,拢共是七大箱金丝楠木质地的百宝箱,里头俱是一个女子出嫁时该有的行当,胭脂水粉,头油头面,珠翠银饰,衣裳首饰,各类精致细软将她的屋宇,堆砌了个满满当当。
常年黯淡素灰的屋舍,因这些珠光宝气,而一下子髹染上了几分亮色。
一个月后,尤氏风光大嫁,那一日曙色微明之时,她便被喜婆拉起来添新妆,不多时,那另一位喜婆满面喜色地前来报信:“了不得了!景姑爷来巷口前亲迎了!”
屋内其他婆子亦是蘸染了几分喜意,“要我来说,咱家尤姐儿可真是个有福门的,从榆林巷嫁出去的姑娘家,能有这番阵仗的,除了一年前宋员外那一户不谈,就非尤姐儿家莫属了!”
“景姑爷来亲迎姐儿的事,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现在满巷不知尤姐儿要嫁人了!”
尤氏听罢,一丝甜酥酥的喜意俨似初夏时节的沛雨,点点滴滴浇洒在心尖儿上,她的景大人真的遂了她的愿,躬身来迎娶她了。
穿在她身上的大红霞帔,礼裙样式并不算极致的雍容繁复,但足以与豪门贵女相媲美,丹红描金滚镶鸳鸯,佐以数枝并蒂莲,各色倾国牡丹精绣其上。
精细裙撑如层叠海浪,待尤氏玲珑行进一步,大红尖头婚履平碾在地,悬坠腰间的玉质环佩,与裙衣相蹭,掠来一阵铮铮淙淙的音律。
相比于螓首之上,那千斤般沉重的凤冠,尤氏更在乎地是这一双大红婚履,她前半生只穿过一种鞋履,那是优伶专门穿着的圆头绣花鞋,现在,她终于得以穿上梦寐以求的婚履,改头换面,重择人生的活头了。
寻常新嫁娘出门前,需以哭嫁之事揖别高堂,可尤氏双亲均已不在人间世,眼下,来给尤氏当哭嫁的人,是那天仙阁的鸨母,混迹风尘的中岁女子,换上了端庄大方的深色夏衫,静坐在大堂中央,居然也把当家主母的仪姿,摆弄得有模有样,那些粗使婆子竟是没认出鸨母的身份。
畴昔,鸨母拿窑姐身份笑话尤氏,深深笃定她永世翻不得身,可今朝,她对尤氏另眼相待,这小姑娘,生着一份清高反骨,将自己活得透透彻彻,明明白白,她以满腔倔强为锋刃,在暗无天日的偏见和傲慢里,杀出了一条风月之外的明日路。
尤氏并非不晓得,景大人娶他一事,甫一传了出去,闹得满城都是风雨,不少人是识得尤氏的底细的,众人哂她,笑她,嘲她,流言如暴雨兜头砸来,纵使今日新婚燕尔,真正看好的声音偏少,唱衰劝离之声居多。
因于此,尤氏愈发想见到那景大人了。
鸨母弄了些红椒水熏了熏眸子,循照着主母仪容,推心置腹地给尤氏交代了几番话辞,尤氏心不在焉听着,心绪早已如三月纸鸢,高高飞出了屋舍之外。
屋舍内热闹,外头也热闹,景府派出的迎亲队伍来至了屋舍前,托了景知远在提刑司内的威望,半座提刑司的劲衣使都前来护送亲迎,一众修长身量的九尺男儿,腰悬绣刀,身着一席素锦劲装,肃穆地阵列在夹道,煞是引姑娘家们倾慕与侧目。
但比起劲衣使,更引人驻足伸目地,还是一身大红蜀绣礼服,高驾红鬃烈马的少年名仵作,提刑司午门一把手,景知远。
景知远年少成名,大器早成,凭一手卓绝验尸之术名冠京华,声名在外,京畿内无数少女为之倾倒。
少年适值弱冠之年,眉宇轩昂,山根峻挺,在早春时节里,他轻策马,马啼声碎,合衬得他墨发飞扬,身上红衣胜过朝暾烈日。
尤氏被喜婆搀扶着出门之时,看到的,便是这番人山人海的情状,婚仪远比她预料之中的要壮丽盛大,榆林巷子里,人头攒动于两侧,独独空出巷街中心的位置,一路红绸缎彩平铺在砖地,街头街尾锣鼓喧天,炮乐爆竹震天价响。
昨夜落过一场淅沥的春雨,巷道湿滑极了,尤氏一边要维持着新嫁娘的柔媚仪姿,一面要仔仔细细注意路滑,那一截上矫的路,走得异常坎坷跌宕。
尚未走至半途,她忽然听到前头传了躁动的哗声,似乎有人喊新郎下马了,尤氏未晃过神,视线下眄,乍然瞅见少年的大红革靴出现在了近前,紧接着,她身子幽然一轻,重心悬了空,人儿被他严严实实地打横抱起,朝着嫁轿大步踱去。
尤氏心脏急烈地悬坠起来,心跳怦怦然,思绪恍惚,仿佛回溯至了一年前的光景,那时在天仙阁,她被一众快捕肆意轻薄,走投无路,誓要以死明志,自三楼凭栏坠跌之时,赶巧纵入他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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