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众民役很快赶来,于在场诸位朝官的凝眸注视之中,景桃一派淡然沉静之色,小女儿家见到一众敞胸赤膊的黝面粗汉,非但没有如寻常闺妇的怯场、含羞、生畏,举止仍旧坦荡、大方、磊落。
顾淮晏漫不经心地看了大家一圈,眸色一如既往噙着浅笑,这一桩负责审问的事体,原隶属于刑部、衙府来办,今次他有意将机会让给了小仵作,借此,他看到了众人面上的神色,可谓是异彩纷呈,惊诧的,震愕的,质疑的,饶是如此,那他便也让他们看看景桃审问案犯与勘尸并非有虚。
民役们来了,这一帮整日干着体力活儿的壮丁们见着来审问他们的居然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他们面色上的惊诧也并不那些朝官少。
征得顾淮晏的眼色示意以后,景桃款款踱步至民役们面前,问:“请问谁是第一位发现尸体的人?”
俗话说术业有专攻,少女第一句问话不问别的,就一针见血直奔审问核心,那一众朝官看得她还问得有模有样,看着她的眼神也随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民役们为首一人便站立了出来,他生着一张黑红脸膛,一身粗质朴灰短衫,身量不算壮实,体型反而偏瘦高一些,景桃不动声色打量他一眼,猜想此人应该是这一大伙人的头头,用前世的语境来说,即是施工大队的工头。
黑红脸膛说他姓王,他用一种粘稠的目光扫视着眼前的少女,眼神藏着遮不住的蔑然之意,还有几分卑琐,语气却勉强还算恭谨有礼:“回姑娘,是咱,咱是第一个发现那尸体的。”
景桃感受到了黑红脸膛猥琐的视线打量,她心内微微不适,但前世这么多年的法医并不是白当的,她早已炼就了强韧过硬的临场应变能力,明面上不卑不亢,眼神温柔却暗藏着凛冽锋芒,黑红脸膛跟她对视上,整个人似乎被那锋芒蜇了几下,怔然了好一会儿,心内有些发毛胆寒。
黑红脸膛瞅着景桃,曲弯着腰,一副奴颜婢膝之色,赔笑着问道:“姑娘你能不能帮咱们问问侯爷,咱们啥时候能动工啊?”
景桃眉眸一凝,桥内闹了藏尸一事,这伙人却只想着修缮桥身,丝毫并不关心那桥内为何会藏有死者,一条卑微人命与圣上的圣旨,这一伙只想着领工钱果腹温饱的人会毫不犹豫地奔赴后者。
近侧的提刑官刘喻见状,怒瞪了黑红脸膛一眼,沉声斥道:“胡闹!这事儿若不查个明白,又岂能动工?”
黑红脸膛讪笑地缩了缩脑袋,身体屈了一截,身后那一众民役都噤若寒蝉,默不作声。
景桃灵活地接过话题道:“你们将发现尸体一事的来龙去脉讲一下。”
黑红脸膛朝身后那一众民役里面喊了一声“小栓子”,此际,一位身着脏兮兮破布短褐的少年拘谨地从他身后钻了出来,黑红脸膛将小栓子把他身前一推。许是过度紧张忐忑之故,交代发现尸体的起因经过之时,小栓子话说得结结巴巴。
发现桥内尸体的经过十分简单,三言两语便能道清楚,据小栓子所言,就是民役们在拆卸桥体之际偶然发觉到的。
接下来的一刻钟,景桃又寻其他民役调查审问,她一个人负责审问时,林甫适才有了强烈的存在价值,他主动拿上备好的案牍做好笔录,两人搭配得十分默契。
一位少女仵作,还有一位少年仵作,办起案来轻车熟路,在场朝官们看得眼有些发直,各自生起了各种揣测心思。
岳彦审视着景桃和林甫二人,又悄悄看了不远处的武安侯一眼,心内疑虑更深。他出身京朝岳氏世家,自是见惯了京朝贵胄纨绔们如何宠溺佳人,可他今次还是第一回看到,居然有人可以将自己的美娇娘送到这种地方,让她在一堆粗汉莽夫之中问话,让她对一具死尸剖验,又分配个贴身侍从跟着她。
被误当成贴身侍卫的林甫执墨笔记录之际,此刻不慎打了个喷嚏:啊,谁在背后非议他!
相较于刑部尚书的愕然,提刑使刘喻起初对景桃的一言难尽,随着对她进一步的观察,他心内大有改观。
审案之时,民役们大都不善言辞,讲起话来也时常寻不到重点,天南海北地讲一通,通常是景桃循循善诱,耐心地一步一步将他们往正轨之上拉,才让他们按照审案时理想的状态交代出一些线索和信息。
刘喻的视线从民役们挪到小仵作身上,暗自观察着,不论是少女的仪容、神色,还是审问民役时的谈吐、逻辑,都具备了过硬的专业素养,他真有些不可置信,她的年纪应该还很幼小,不过十五十六岁,但不知为何,她那一副心定神闲的模样,根本不像是初次办案——甚或是,京朝内那些办过十多次案的仵作,也不一定拥有她那般的专业素质和沉静气度!
那端朝官们还陷入在疑虑之中,这一端审案仍在继续。
这一会儿,景桃正在问一位年轮稍长的民役,那民役听闻此事,开口就是一句:“邪门啊……邪门,估计有点名堂。”
景桃闻言,与林甫相视一眼,她眸心一凝,心内浮起一个猜测,淡声发问:“什么邪门?”
但这位民役却是畏惧犯了什么忌讳般,明显地梗着脖子,捂着嘴也不再多说,立即扭首钻入人群内。
林甫见状蹙了蹙眉心,“这人什么态度,话藏着掖着不说,肯定有猫腻,咱们将他揪上来细细问上一问——”
这位傻大哥刚想上前捉人,下一刻景桃适时止住了他:“暂时不用,现在急着去问,也不见得那人会说实话,没准还会扯淡。”
林甫觉得颇为有理,也就悻悻止步。
初步审完案情,景桃走到顾淮晏近前粗略而精简地交代了一回刚刚审问的情势,顾淮晏点了点,眸色深处添了隐微笑意,侧身向刘喻吩咐动工,刘喻旋即交代了下去,轮到这一众民役们准备去扛着撬桥的刀具和部分火。药,轮番升上桥墩去将尸体搬运出来。
动工之前,景桃思及了什么,向顾淮晏禀声道:“侯爷,民役们在动工之前有几些事体是要万分注意的。”
顾淮晏吩咐刘喻来旁听,刘喻心内已是对小仵作添了些许钦赏之意,行动上也是不假思索,遂是让那民役们多稍等一会儿。
景桃往那桥墩之处凝眸注视了一会儿,徐缓地出声:“桥墩之内藏尸,需要撬开钢筋和混凝土将尸体取出,并且务必保证尸体不被损毁。”
刘喻眉心拧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川”字,忖量一会儿,审慎道:“假令不能使用火。药的话,那么取出尸体的难度则相当之大。”
景桃摇了摇颅首:“民女并不同意直接使用火。药,因为火药所带来的伤害和冲力,可能会对桥内尸身造成一定损伤,从而会牵涉至下一步的勘尸工序。”
顾淮晏听着小仵作的言论,眸色深黯片刻,浅笑着凝她,一字一顿:“照此看来,你觉得该如何取尸?”
此话一问,景桃再一度感知到了万众瞩目的威压,这一会儿不仅是刘喻了,还有岳彦、工部员外郎、那两位总在嚼舌根的水部主事,以及民役们、一列劲衣使都悉数纷纷瞄过来,他们的视线都带了几分重量,如箭簇般“簌簌簌”射向她,让她有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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