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贞看见她爹还没有等到吃午饭的时候,果然就转来了,心里好高兴!忙拉老汉上楼去休息。
但老汉执意要回葫芦坝了。
七姑娘娇嗔地对她爹说:“爹!人家给你说的事喃……”
什么事啊?老汉已经忘了。他脸上灰白色的牛角胡子打颤,坚持从柜台底下端出背篼来。
七姑娘有点嗔怪地说道:“爹,你只关心姐姐她们的,就不关心我的事么?”
老汉这才抬起眼皮,认真地看着面前这个丰满、艳丽得有几分俗气的大姑娘。这几年这个姑娘少有在老人身边,他也确实少有想到她。但岁月流年,不知不觉中老七已经二十四岁了!
“唉!”老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虽然许茂有偏心,不大喜欢这个爱虚荣的、挣了工资却不往家里捎钱的女儿。然而,天底下一切做父母的那种共有的本能,还是唤醒着许茂不能不想一想有关她终身大事的问题。“唉!”他再次叹了一口气,到底回忆起老七在一个钟头前,曾说过的“耍朋友”的话。
社会是人们最好的教师。不识字的思想家许茂的学问全都是从他对于社会问题的思考和比较中得来的。在这方面,他并没有半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和虚荣心。尽管人人都夸他的女儿们一个个“又长得好,又能干,但他从来不听别人的怂恿,在城市里给找女婿。他要求他的女婿们都是有根有底的厚道老诚又能干的庄稼人出身的子弟。
七姑娘的归宿问题,对老汉来说,是一个新的问题。按照近年来社会上形成的一条没有成文的“规矩”,农村的姑娘参加工作,吃上公粮以后,她们和她们的父母都自然而然地认为:如果再在农村里找个女婿,那就太不明智了。有些甚至采用“不跟你耍”的办法与自己原来的未婚夫一刀两断,如果这个未婚夫依然是一个农民的话。这种“到哪个山头唱哪个歌”的风习,真是“实际”得不能再实际了。但是,作为实际家的许茂老汉却并不欣赏。
眼前这个二十四岁、亟待出嫁的姑娘,自己已经找上了对象,是城市里的。她请老汉“过目”,不外乎是个一般的手续问题罢了。她的爱情胜过她的孝心,当父亲的要是同意当然好,要是不同意呢,那也无关大局的。现在,七姑娘当着店堂里的同事和顾主们的面,毫不羞涩地撒着娇,连推带拉地把她的父亲请到楼梯口。
“他在楼上,你去看看嘛!”漂亮的七姑娘喘着气推着老汉说。
顾主们莫名其妙地望着这父女二人。供销分社的营业员也都停下手上的活计,说道:“许大爷,你去看看嘛,蛮不错的。”
事已至此,许茂老汉由不得自己了,只好由七姑娘扶着膀子,一步一步登上楼梯。
楼上是几间小小的宿舍,父女俩停在一个门口,许贞向着屋内脆生生地叫道:“小朱!爹来了。”
门开了。面前站着一个人,首先映入老汉眼帘的是一抹小胡子。老汉心里“咯噔”了一下,定睛一看:小胡子、塌鼻、阔脸、长发……像见着了鬼似的,老汉愕然而且瞠目结舌。羞耻和愤怒,像火一样烧烤着他的心,不敢看,不愿看,撇转脸盯着楼板。然而,这一盯,却盯着了那个使老汉今天受尽凌辱的油罐——确切地说,应该是那位远来的女人李二嫂的油罐。
墙脚边的楼板上一排放着七八个瓶瓶罐罐,老汉的瓦罐子显眼地排列在最后的位置上。显然,这些油的来历是不需说明的。
小胡子窘迫地站在门口,但还是怪难为情地叫了一声:“爹!”
许贞见这情景,愣住了。
“你们这是咋个的哟?”
小胡子青年尴尬地说道:“误会,误会……”
许茂转身就走。刚走两步却又回身跨进屋里,凶狠狠提起那一瓦罐油来,咚咚咚地下了楼,在楼梯口,许茂老汉使出全身力气,对着楼梯狠命地啐了一口“呸!”横飞出去的唾沫险些儿溅在追下来的许贞的花昵外衣上。她抓住老汉,急忙忙问道:“爹,爹,这是……”
“这是我的油!”许茂高声大气说,并扬了扬手上的油罐。
“咋个回事哟?你说说嘛?他今天一早从城里来耍,说是帮城里的亲戚买点菜油……”
“买?”老汉骂道:“当‘棒老二’,抢!”
“咹?”七姑娘明白一点由头了,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店堂里的人们闻声立即向这边转过脸来。
许茂老汉扼要地向人们追诉了他今天的遭遇。当然,有关李二嫂的那些情节他没有说,主要是揭发那个小胡子对他的诈骗行为。
“简直是大白天活抢人啦!”老汉这样结束自己的控诉。
店堂里的营业员一个个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中年人走近许贞身旁说道:“小许同志,那个小朱哪是什么‘工人’?他在一个小工厂挂着名,却不正经干活路,这几年都在操‘飞机’呢!我城里有个亲戚就住在他家隔壁。”
“那你咋不早说出来?”另一个青年责备道。
中年人申辩道:“我咋个没有说呢!可是那天我刚对小许说:‘要慎重点哟,而今乱糟糟的,谨防上当受骗!’可小许一听就对我不满。开民主会还提意见,说我‘干涉人家的自由’。我的天!”
许茂余怒未消,又气上加气,他瞪着老七呵斥道:“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早已脸色苍白,气得六神无主的七姑娘突然“哇!”的一声,恸哭起来。
这时,供销分社的干部和营业员们一齐出面来进行干预了。有的主张把那个小朱驱逐出境,有的建议把那个诈骗犯送到公社治安员那儿去,有的人主张干脆弄出去游街示众。正在大家各说不一的时候,许贞冲上楼去了。接着,那个神气十足的小朱就被赶下楼来,而在他的身后,那些油瓶油罐全部摔了下来,稀里哗啦地打在他的背上、脚上。
当许茂老汉同供销分社的干部跑上楼去时,许贞已经把门闩得紧紧的,在屋里痛哭。
七姑娘啊七姑娘:哭吧,哭吧,你这个无知的女子。你给许茂老汉丢人,你给许家的姑娘们丢脸,你为什么不能像你的众多的姐妹们那样严肃地对待人生?你为什么把你爱情花朵这般轻率地抛向泥淖?你懊悔了么?懊悔吧!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让悔恨的眼泪洗净你的虚荣心以后,你也许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人生,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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