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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雾茫茫 五(第1页)

临近正午的时候,雾散开了。葫芦坝依然是青山绿水的老样儿。那些即使是冬天也不枯落的一簇簇翠竹和大片大片的柏树林盘,使这块坝子永远保持着一种年轻气盛的样子;而那些落叶的桑树和梨儿园子,远远看去,灰蒙蒙的,像一片轻烟,又给人一种悠然迷离的感觉,加上这环绕着大半个坝子的柳溪河碧绿碧绿的流水,葫芦坝确实是个值得留恋的好地方!

许茂在他的自留地里干活。从早上一直干到太阳当顶。他的自留地的庄稼长得特别好。青青的麦苗,肥大的莲花白,嫩生生的豌豆苗,雪白的圆萝卜,墨绿的小葱,散发着芳香味儿的芹菜……一畦畦,一垅垅,恰好配成一幅美丽的图画。精巧的安排,不浪费一个小角落,细心的管理,全见主人的匠心。只有对庄稼活有着潜心研究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因地制宜、经济实效的学问。许茂这块颇具规模的自留地,不是一块地,简直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这是他的心血和骄傲。这些年来,他所在的生产队的庄稼越种越不如前几年。而他的自留地的“花”却是越绣越精巧了。凭着这个,老汉有理由蔑视那些把庄稼当成儿戏的人们!有人说许茂落后,他还有一肚子气哩:谁叫他们把集体的土地瞎糊弄!谁给他们权力叫他们不把庄稼种好?麦子地,连土疙瘩都有碗口那么粗,一点儿底肥都没施,能收庄稼么?难道硬要叫一个掌管着自己家庭的吃穿的社员,把自留地也丢了荒,或让它长满杂草,才算“先进”么?

许茂老汉今天在这小块三角形的土地上给越冬的韭菜再培一层土,好让它在春天来到的时候长成嫩白的“韭黄”,在春节年下能卖最好的价钱。他蹲在那里细心地干着,若说他此刻是在劳动,不如说他在休息。他的眼睛瞅着旁边一畦豌豆苗的又胖又墩的“尖儿”,默算着这一轮可以掐多少豌豆尖。眼下的菜市,别说连云场,就是太平镇上也还没有这样新鲜的菜。如果弄到县城去卖,价钱更高,但是来回百多里,耽搁一天工夫,中午还得下一顿馆子,来去奔波,还是跟在连云场卖差不多。……他这样斟酌着,暂时忘却了清早四女儿留给他的不愉快。

薅油菜的妇女们收工了。说说笑笑地从许茂身边经过。她们看见老汉蹲在那儿,就都闭了嘴,好些人用敬畏的眼光瞅着他高大枯老的身子,也有人露出鄙视的神情。妇女队长王桂贞故意含着笑问他道:“许大爷,你家秀云今天有啥子事么?没有出工呢。”

许茂老汉“唔唔”地答应着,支吾道:“是有一点事。”

“其么事嘛,往天四姐从不耽搁的呀!”王桂贞装做一本正经地说。

老汉偏是个爱面子的人,多年来严守着“家丑不可外扬”的格言。他不便提到清晨的事变,于是重复地答应了一声:“唔唔……”就把人家打发走了。

妇女们抿着嘴唇,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等她们走远以后,许茂心头倒真的有些着急起来了。他知道他每一个女儿的脾气。四姑娘虽然心慈面软,可要真坚持一桩事情,那是一定要坚持到底的;不像三女儿,那个“三辣子”虽然肝经火旺的,吵闹之后还容易说服一些。他就怕四姑娘使那个“闷头性”——你吵她、骂她,她埋着脑壳不开腔。以往的经验证明,吵闹的结果,十回有十回是老汉失败的。

“咋个办哇?”

许茂老汉茫然地望着开阔的静悄悄的葫芦坝田野,耀眼的太阳射得他眯起眼睛,刚才干活的时候不曾出汗,这会儿却觉得棉袄一下子变得又厚又重,浑身毛焦火辣的。

他突然又想起很快就要“祝生”的事情了。这件事,前些年辰他并不在意;不知为啥,近几年他却把这件事当成生活中的一个重要事件了。也许是年岁的关系吧,平常日子省吃俭用,到祝生这一天,却毫不吝啬,早早地做好一切准备,把卖小菜和鸡蛋的钱,一角一分地积起来,买回酒、肉、粉条和各种好吃的东西,让女婿、女儿、外孙以及亲戚们来饱餐几天,把什么都吃光以后才离去。那几天正是老汉最高兴的日子:他不仅破例地要喝一点酒,而且酒后还要和女婿们谈谈庄稼经;远地归来的女儿们听着他幸福地回忆起合作化、高级社年代担任作业组长那阵,如何费心费力地经营集体的农副业生产,都不由得十分感动。因为那些年,她们都在娘家,一家人好热闹,老头儿忙着集体的事情,整天脸上泛着红光。那年头,是许家最为昌盛发达的年代,也是许茂一生中最为光辉灿烂的年代啊!……当然,在为他祝寿的日子里,大多数的客人都不是来白吃他的,特别令他感兴趣的是家住川西坝的第二、第五和第六三个女婿,他们各自领着一家大小,带着丰厚的礼物前来,他们的孩子们一个个都穿戴整齐、长得像小猪仔似的分外可爱。至于对待出嫁在本大队的三个女儿,虽然不能说老汉有嫌贫爱富的思想,至少可以认为是表面上没得那么亲热。

就说老大许素云两口子吧,提起他们,许茂老汉的心就会感到冰凉。前年,在葫芦坝的政治生活中发生过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风暴,许茂老汉的大女婿金东水首当其冲,结果是金东水的支部书记被停职;不久,倒霉的金东水又遭了一场祸事:火灾毁掉了他的住房。当时,身任大队长的龙庆跑来找许茂商量:要老汉把他宽敞的房屋腾出两间来给老金夫妇和两个孩子暂住。许茂先不吭声,进到自己屋里独个儿召开了一次紧张的“形势分析会”。这位精明的庄稼人思前想后,竟得出了一个目光短浅的结论,他断定金东水摔了这一跤以后,是永远也爬不起来了。这倒不是老汉嫌弃大女婿的为人,金东水从部队转业回来,当上支部书记以后,也确曾像他许茂当年办高级社那样,尽心尽力地领导集体生产,使老汉觉得好像又回到了那兴旺的年代。可是结果呢,啪嗒一声摔下来,谁知道以后会有个什么结局?他终于心一横,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龙庆的要求,使人们都惊奇得睁大了一双眼睛。没有法子,老金一家只好搬到葫芦坝抽水房的小棚子里去住,随后,女人又一病不起,老金为她耗尽了火烧以后剩下的全部家私,终于医治不好,临到落气的时候,连口棺材都没有办法买回来。听到大女儿落气的消息,许茂老汉独自弹了泪,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啊!然而,当九姑娘领着几个社员来到家里(扌老)木料去为死者做棺材的时候,老汉却巍然站立在大门口,不让人们进去,九姑娘气得大哭也不顶用。这实在太奇怪了!整个葫芦坝的善良的人们,莫不感到不可理解。人们完全不懂得这个劳动一辈子的庄稼人为啥这般的没情没义?当时,似乎只有龙庆懂得这个。他来到许家门前,把众人劝说离去,默默地望了许茂一眼,然后就承头邀集了几个相好的干部和乡邻,凑起钱来把老金的女人——许茂的从小受苦的大女儿的丧事办了。自此以后,许茂老汉做生,再也见不到大女婿一家的影子。他似乎也没有把他们计算在自己的亲戚名单里了。

许茂老汉太狠了!真太狠了!但他并非生来就是一个没有心肝的人。他是一个被土地牢牢束缚着的农民啊!在他的壮年时代,他也曾走在合作化的前列,站在葫芦坝这块集体的土地上做过许多美好的梦。那时候,他那间三合头草房大院刚刚兴建起来,他的女儿们常常可以听到他爽朗的笑声。但今天,在中国社会处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动乱的时刻,当葫芦坝大队的集体土地上的荒草淹没了庄稼苗的年代,他许茂还能笑得出来么?他怎么能不担惊受怕首先顾着自己。这是自私自利!是的。可是许茂老汉什么时候也没有夸过自己“大公无私”呀!当许多人高喊着革命的口号进行着政治战争,几乎忘掉了土地的时候,许茂确曾为着自己的利益,运用他惊人的智慧,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拼命聚集着财富。他甚至不怕被人家取笑,曾专门干过一段时间拣废破字纸的工作。那年头连云场、太平镇遍街都是大字报,他每天晚上跑十来里到场上去撕下来,存放好,定期卖到供销社的废品收购站去。他理直气壮、慢条斯理地干着那件事,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好或下贱;后来,街上的大字报少了,他倒觉得是十分遗憾的事情呢!

在那个年代,社会把许茂忘掉了!高喊着政治口号的人们,不仅没有注意到乡村里油盐柴米等等“经济小事儿”,反而想出了种种的妙计不让乡下人过日子!没有人给许茂这个农民一点实际利益,没有人找他谈心,也没有人对他进行耐心的批评或适当的教育,却有人在背地里议论这个老汉的“资本主义”;甚至连他的女儿——担任团支部书记的许琴,整天忙着社会工作,也把他朝夕相处的父亲忽略了。

许茂老汉几年来就在这样的“空隙”里生活着和发展着。然而,今天早上,他的生活秩序也给四姑娘打乱了。四姑娘惹起的一场麻烦事,确实严重影响了老汉的心情,而且必定会冲淡许家即将到来的“节日气氛”。——对这一点,老汉尤其愤慨极了!他骂起来:“肇皮!……看样子她硬是不走了?……哼哼,‘做些吃些’,说得撇脱!”

遇事都有主见、按着自己的方式思考问题和决定“政策”的许茂老汉,绝不相信这样的事情:一个女人没有自己的丈夫、孩子和家庭,可以独立生活下去。他对于女人们个人感情和精神方面的利益,向来不考虑,他用以指导自己行为的方针,是实实在在的“现实”。他决定:假如现在迁就了她(像那些没有出息的父亲那样),那么,将来不论对她还是对自己都是永远的麻烦。非叫四姑娘许秀云离开不可!葫芦坝有什么好留恋的,他不打算在自己家里养一个离了婚的老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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