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民呼哧着说:“叫她跪……跪着。你有五……五个女儿……再多一个……也没关系……你就……收了她吧……”
心碧说:“他三叔,你这是说些什么呀?你才不过五十出头,哪里就没有病好的日子了?”
济民闭了眼睛说:“我不行了……囡囡……可怜……她可怜……”
囡囡一下子放声大哭。
济民的眼角也滚出两颗浑浊的眼泪:“看在……大哥的分上……我求你……收……收养了她……”
他每说一句话,嘴边就冒出一串血沫。心碧不忍目睹,一把揽过囡囡,制止济民:“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囡囡跟着我,你放心。”
济民说:“我放……放心……从前我……你……”
心碧推着囡囡:“去,跟你爹说,你会听伯娘的话,伯娘也会喜欢你。”
囡囡胆怯地走近济民床边。济民一把拉住她的手,老泪纵横。心碧背过身去,止不住也是泪流满面。
济民艰难地拖了几天,终于两腿一蹬走了。心碧检点他留下的东西,才发现他家中非但分文不剩,还欠了一屁股的高利贷。心碧把囡囡带回家中,卖了济民的房子和一应用物,才算替他还清债务,又尽着剩下的钱办了丧事。
心碧跟前刚走了小玉,又来了囡囡,倒使她添了一层宽慰。囡囡懂事,处处乖巧听话,人见人怜的样子,心碧心里越发疼她。心碧天生是个要为儿女操劳忙碌的人,上天把囡囡送到她跟前,也算是对她的一种垂顾吧!
克俭染上毒瘾的事发之后,心里也觉得愧疚,觉得对不起娘。他在心碧面前跪着发誓,要娘帮他戒毒。心碧摇头说:“我怕你受不了那份罪。”克俭大声说:“娘为什么总不肯相信我呢?我从前有错,现在想改还不行吗?”心碧心里就有点高兴,期盼克俭身上也许会有奇迹发生。世上的事,不就是怕人用了心去做吗?古书上说精卫填海、愚公移山,说的就是个“志气”呀!
这天一整天克俭没有出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几本借来的上海电影画报。中午心碧敲门,喊他出来吃饭,却不料他歪倒在床上睡着了。心碧又是好笑又是疼惜,把饭菜给他放在了床边桌上。克俭醒来之后勉强吃了几口,病恹恹没有胃口的样子。
傍晚,克俭的毒瘾开始发作。他浑身颤抖地请求心碧锁上他的房门,不管怎么样都不要放他出来。心碧战战兢兢照他说的做了,又不放心走开,就趴在窗口看他。
克俭先还咬牙支撑着,很快面无人色,大汗淋漓,喘息着嚎叫起来,从床上滚到地下,又滚到墙边,没命地用头撞墙,用手撕扯头发,两手在脸上身上抓个不停,直抓到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心碧到底是做母亲的,如此残酷的一幕如何能看得下去?她哆嗦双手开了房门,扑过去抱住克俭,拼命按住他的两手,一边不住声地说:“克俭,好孩子,你忍一忍,过了这一阵就好了,啊?你忍一忍!”
克俭扑通给心碧跪下来,抱住她的腿,目光散乱地哀求道:“娘,你给我点钱,我出去抽一口就回来,只抽一口,娘,我保证!抽完这口再不抽了,娘!”
心碧硬着心肠不答应:“万事总有个头的,克俭你要开好这个头!你自己说过的话要算数……”
克俭狂怒得像只发疯的狼,在地上滚来滚去,身子时而蜷起时而扭曲,不住地抽搐和痉挛,口角吐出白色的泡沫,嚎叫声也变得嘶哑,一声声都像钝锯,把心碧锯得五脏六腑疼痛难忍。她偏过头去,紧闭眼睛,心想她要坚持住啊,她要帮儿子坚持住啊!她不能心软,不能……
克俭的叫声已经逐渐微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巴巴地望着心碧:“娘,我要死了,我以后怕是再不能孝敬你了……”
心碧一把捂住他的嘴:“克俭,你别说傻话!”
克俭痉挛地用双手抓挠着胸口:“我要死了,我只想快一点死……娘你帮帮忙,拿砖头砸……砸死我。快,快呀!我受不了!快砸!”
心碧心痛如绞,无法再忍受眼前的这种残酷。她慢慢地站起来,从衣袋里掏出几张纸票,递给克俭。克俭眼睛里有光亮一闪,翻身爬起来,一把将纸票子抢了过去,什么话也来不及说,踉跄着奔出房门。
心碧独自站在克俭房中,只觉得自己心如死灰。她想她这个儿子是彻底完了,不能指望在他身上有什么奇迹发生了。人要是染上了毒瘾,你就再不能把他当个人看,他是地地道道的畜生。她怎么昨天居然相信他能下决心改过自新的呢?
心碧这时候还不知道,克俭为抽白面,已经在外面借下了大笔的印子钱。
海阳城里,放印子钱的都雇有打手、结帮成伙的帮会头目,差不多的平常百姓,但凡有一点办法可想,都不敢跟这些人有什么瓜葛牵连。克俭敢借,是因为他坚信家里除了看得见的房地产之外,还有爹死前留下的金银财宝,只是娘一直藏着不肯用罢了,到万般无奈的时候,娘不可能见死不救。
不久果然为还不出印子钱,克俭被债主抓起来用绳子吊在梁上毒打。他拼命哭叫,一声声喊着:“娘!救救我!娘你来救救我呀!”
心碧闻讯赶到时,克俭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鼻孔里有出的气没进的气。心碧伸手在克俭鼻子下一摸,以为他死了,眼前黑了黑,当场昏倒过去。打手们用凉水将她泼醒,告诉她说:“你儿子还没死,快去拿了钱来,马上放人回家。”
心碧到这时还能再说什么呢?身边只剩下克俭这个唯一的儿子,她能够忍心见死不救吗?不要说家里最后还存得有一笔钱,就是一分钱没有,心碧扒自己的皮,卖自己的血,也要救了克俭再说。
心碧求打手们先把克俭放下来,她趴在克俭耳边说:“你千万要挺住,娘拿了钱就带你回家,送你看医生。”克俭闭着眼睛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听见还是没听见。
心碧急急忙忙奔到王掌柜家里,才发现很长时间没有来过,王掌柜的三间正屋已经住进了别的人家,窗下排了一溜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有浓浓的咸酱味弥漫出来,猜得出这人家是做酱园生意的。她一时有点发愣,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站在门口不晓得进好还是退好。
王掌柜正好从偏屋出门倒水,一眼看见大门口站着的心碧,脸色一白,竟慌得把手中的木盆摔落在地。心碧心中犯疑,马上冲过去堵住王掌柜,一边说:“我还以为你不声不响投奔了儿子……”
王掌柜慌忙摆手叫她不要再说,又指着偏屋示意请她进去。心碧因为着急,又见王掌柜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便没有多少好气,脚步子踩得很重。
王掌柜跟着进屋,二话不说,竟咚地往心碧跟前一跪。心碧吓一大跳,低头说:“你这是干什么?”说话间忽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一颗心也不由得乱跳起来。
王掌柜跪着不肯起身,头低着不看心碧,只一个劲地说:“我对不起太太,对不起董先生,对不起你们一家!”
心碧急道:“到底什么事,你也要先说了让我知道啊!”
王掌柜仰起脸来,老泪纵横:“那一匣金条,早就被新四军借走了。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天天指望他们能够还回来!”
心碧倒吸一口凉气,只觉身子发软,手脚发颤,忙忙地就近拖张凳子坐了,才开口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新四军怎么就能知道你这儿藏了董家的金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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