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玉也是个倔强的性子,当即大叫:“好,你开枪吧!打死你的亲妹妹吧!只怕你将来要后悔的,你会把肠子都悔断了的!”
绮玉握枪的手一阵哆嗦,像是突然间发高烧打起摆子一样,枪口左右晃动得厉害。片刻,她终于又垂下枪:“我不杀你。这笔帐我还是要算在冒之诚头上。我等着他。”
她朝小秋摆一摆头,示意他过来把思玉绑上。
连同冒银南,俘虏们全部被反绑了双手,口里塞上东西。小分队的战士每人背两支长枪,押着这一行人往江边驻地走。
在老龙河拐弯处的一片河滩地上,绮玉和她的队伍站住了。所有的人都在同一时刻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马蹄和汽车声。小秋几步奔上河堤,打个眼罩向远处望去,他看见前面大路上灰尘滚滚,有一股黄色的长龙在慢慢蠕动。小秋飞跑过来向绮玉报告:“好像是国民党大部队正在返城。”
刹那间河滩地里肃静无声,各自心里掠过不同的念头。绮玉想的是怎么会无巧不巧碰上敌军,凭小分队这几个人的力量,要应付眼前的局势将非常困难;思玉想到之诚一定跟着大部队回来了,能在这里碰上之诚是她的运气,老天爷冥冥中保佑她不死呢!余下各人,有暗自嘀咕的,有偷偷高兴的,或喜或忧,神色中不免都有所暴露。
绮玉回头瞥一眼思玉,正巧看见她踮了脚尖、伸长脖子拼命往远处张望的模样。绮玉咬一咬嘴唇,心想现在的形势是敌众我寡,最好能隐蔽起来不让敌人发现。事实上河堤很高,河滩地里有不少枯草败苇,而敌人行军的大路距河堤还有大约一箭之遥,十几个人隐藏得好,不被发现是完全可能的。绮玉就朝小秋及小分队战士做一个就地隐蔽的手势。战士们都是在这方面颇具经验的人,马上领悟了绮玉的意思,扑上去把思玉、冒银南和几个俘虏用劲往地上一按,顺势用自己的身体压在了他们身上,迫使他们嘴贴住地面无法动弹。
马蹄声、汽车声、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趴在河滩上的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地面的轻微震动。无论是希望被发现的,还是希望不被发现的,此时都紧张得双手出汗,心跳如鼓,一双眼睛瞪得要跳出眼眶。
突然的变故恰恰就在这时候出现:思玉情急中挣脱了口中塞着的布团,昂头大喊了两声:“救命啊!救命啊!”
事后冒银南细想起来,醒悟到思玉能挣脱口中布团是一种必然:思玉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人,无论往她口中塞进东西还是按她在地上,同样年轻的小分队战士都只能是心慌意乱点到而止。他们在异性面前的慌张给思玉留下了可趁之机,使她在关键时刻喊出了关键的一声“救命”。
绮玉万没有想到思玉会有这一声喊,霎时间她脸色已经变得煞白。旁边的小秋眼疾手快,抓起思玉吐出口去的那团布,恶狠狠地重新塞回她的口中。然而已经迟了,大路上有人听到了喊声,马蹄一阵疾响,行动最快速的马队转眼间就冲上了河堤,河滩里的一切都暴露在他们面前。
一场短暂的遭遇仗,快得如同盛夏时节的急风骤雨,哗啦啦劈面而来,哗啦啦席卷而去,让人根本来不及躲避。待到之诚听见枪声驱车赶过来时,河滩里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一片尸体,其中有他的妻子思玉和思玉的姐姐绮玉。
关于思玉的死,马队的士兵报告说是共军在枪声刚响时就首先打死了她。据活着的小分队战士小秋说,他明明看见子弹从堤上射过来打中了思玉的脖子。两种说法,之诚觉得都有可能。战场上的子弹从来就是不认你我的呀!
幸运的是冒银南躲过了这一场劫难。当时他身上压着一个小分队战士,那个战士根本未及抬身就已经中了枪弹,而后便始终一动不动地趴着,尸身做了冒银南的屏障。此后的很多日子,冒银南总觉鼻子里闻到那股腥甜腥甜的血气,又总觉得从头上、脸上、脖子上往下流淌热热的粘糊糊的血。他捧起饭碗就要呕吐,又常常睡到半夜被噩梦吓醒。可怕的幻觉足足折腾了他半年之久,把他折腾得胖人变成了瘦人,白头发从两鬓爬满了头顶,之后才慢慢淡忘。
第六章
下课铃响了。海阳县实验小学的校园内,从某一个教室开始,扬起了一片小孩子的尖声欢叫,其中还夹杂着桌椅板凳的碰撞声。接着,像大水漫过去一样,一个接一个的教室欢闹起来,沸腾起来,孩子们成团成团地涌出教室,奔过走廊,四散到相对宽阔的操场上,踢毽子,跳房子,追来打去,奔跑不休。
年轻的语文老师董小玉转身把黑板擦尽,又收拾好讲台上的粉笔和板擦,把语文书和备课笔记挟在肘下,神态安详地走出教室。
她剪着齐耳的短发,穿一件淡蓝色竹布旗袍,白色线袜,黑贡缎的带袢布鞋,浑身上下朴素到水洗过一样。她的眉眼长相也同她的打扮如出一辙,疏朗纯净,细嫩的皮肤上找不出一颗疵点,眼里的神情也永远是令人愉悦的安谧。
她是去年夏天从县中毕业,经冒太太独妍的举荐,到这所实验小学任教的。那时候伤兵临时医院刚搬走不久,独妍表示她年届五十,精力不济,不打算在原址上开办女子专科学校或儿童救济院了,于是国民党县政府才征用这块地皮办起了实验小学。小玉刚来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地从墙角和门边的旮旮旯旯里发现伤兵医院里用过的小药瓶和棉签棒什么的。她从这些似曾相识的物品上仿佛看到了三姐思玉的身影。她偷偷拣起几样洗干净,不敢带回家给娘看见,用纸包了放在自己办公桌的抽屉里,时不时拿出来看看,摸摸,出会儿神。
然而这并不等于小玉会时常沉浸在悲伤的往事中跳不出来。凭心而论,小玉是董家五个姐妹中最缺乏浪漫和冒险精神的一个。她纯朴踏实,总是平心静气地接受命运给予她的一切。她以一颗善良的爱心对己对人,从不会抱怨什么,更不去幻想什么。跟她相处就会知道,世界上有一种感觉叫做安详,更有一种状态叫做行云流水。
心碧在相继失去了润玉、绮玉、思玉、烟玉四个花朵样的女儿之后,对这个最小的女儿已经是须臾不可分离。也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小玉对她的照顾、劝慰和一步不离的看守,心碧不可能从绮玉思玉双双死去的打击下挣扎着活过一条命来。如今的小玉越过她的哥哥克俭,成了心碧的眼睛、脑子和拐杖。
小玉一手夹着书本,一手稍稍拎起旗袍下摆,轻快地跳下走廊,往操场对面的办公室走去。
一只五彩斑斓的鸡毛毽子忽然掉落在她的脚下,飘动的鸡毛在阳光下发出金红黄蓝的绚丽色彩。小王忍不住重心大发,弯腰拣起毽子,一连踢出几个花跳。孩子们惊呼不已,围着她不肯走开,一定要老师再表演一次。小玉无法脱身,笑着用脚背和脚底踢了好几个漂亮的花式,弄得操场上的孩子们简直对他们的老师崇拜到着迷。
好不容易摆脱孩子们的纠缠,小玉脸色红红地继续往办公室走。这时候她感觉到远处的围墙边有一双眼睛盯在她的脸上。
小玉心里微微一惊。青春期的女孩子对异性的注视是最为敏感的,漂亮的小玉近来走在路上常常会碰到这种令人又尴尬又害羞的目光。可是这是在学校的校园里,会有谁这么大胆,盯住了她就不肯再放呢?
小玉好奇地抬起眼睛向对方望去。那是个三十多岁的穿长衫的男人。长衫是淡淡的藕合色,料子未见得有多挺括,却剪裁合体,又熨得十分平整,穿在身上自有一种舒适和飘逸。从这一点上小玉断定他是从外面来的人。海阳本地的男人穿衣服很少讲究到洗一回熨烫一回的。他脸上的一副眼镜也十分精致秀气,衬着他刮得光溜溜的下巴,修长的脖颈,整个人显出一种儒雅的整洁和文静。
小玉心中若有所思。这个人的面容和打扮都使她觉得似曾相识,仿佛记忆中有一根熟悉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似的,她不由得微张了嘴,呆呆地站在原地。
那人迎着她一步步走来,依然是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从眼睛里到步态里都有着似梦非梦、似醉非醉的忧惚。他在离小玉很近的地方停住,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出一句什么。
就在这一瞬间,小玉的一声喊脱口而出:“之贤大哥!”
被称做之贤的男人刹那间清醒过来,嘴角微微一牵,浮出一个温和的笑。
“是小玉吗?”
小玉激动万分,拼命点头:“是的,我是小玉。”
之贤叹息道:“长得真像润玉!我差点儿要错喊了你的名字。”
小玉抿嘴一笑,低下头去,很快又抬起来:“之贤大哥刚到家?”
之贤说他早晨才下轮船,到家之后想随便走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他问小玉知不知道润玉当年在这学校里教过书,小玉回答:“听我娘说过。”之贤感慨地说:“房子都变得很旧了。”又抬手指了指,“从前那边的空地上有一小片湖桑树,是润玉领着学生们嫁接出来的,叶片长得比巴掌还大,现在都死光了。”
小玉听他说话间左一个润玉,右一个润玉,知他对大姐还没有忘情,不由心里酸酸的。她故意引开他的话头,站着问了他一些在美国念书的情况,又问他在上海教书习惯不习惯,回海阳能住多长日子。
之贤知她问这些闲话不过是怕自己睹物伤情,也就认认真真作了回答,一边在心里想,难得她小小年纪,倒知道对人体贴入微,比她的几个姐姐更见出善良淳厚。又想起她小时候尾巴一样跟在润玉后面走来走去的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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