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玉听见了外面大家说的话,挣扎着下床,站在房门口。“娘,让娃子妈妈扶我出去,我不能拖累全家。”
心碧说:“出去?你这副风吹能倒的身子,去到哪儿?再说人都已经堵在街口了,你不能变只虫子飞走。”
绮玉固执道:“我宁可让日本人抓去。”
“不要说这些傻话!”心碧的口气透着坚定,“你以为我们把你救活过来容易?你回房去,有娘在,娘能想到办法。”
绮玉不知道娘会有什么办法,可是她不敢违拗娘的意思,转身回房去了。
绮玉一走,薛暮紫问心碧:“你真有办法?”
心碧幽幽地说:“要抓就抓我,我跟他们走。”
烟玉一直不说话,这时开了口:“娘,我想出主意来了。二姐的模样跟我差不到哪儿去,让她用我的良民证。”
心碧摇头:“不好,娘不能救一个坑一个。”
烟玉说:“娘你听好:日本人进了巷子,自然先要从薛先一生的诊所过,总是先查他的诊所,再转过院墙到我家来。我在诊所后墙窗下等着,日本人前脚从诊所出去,我这边马上爬窗到诊所躲起来。薛先生跟着把窗子一关,谁想到会有这场好戏?”
心碧还在沉吟,心锦和薛暮紫都说事不宜迟,只好这样了。薛暮紫立即从大门出去,抢在日本人前面回到了诊所。这边烟玉、心碧、桂子三个人都立在诊所后墙下,留神听着前面屋里的动静。心锦到后面去,把克俭和小玉两个小的拢在身边,自然少不得作一番交待。又照料绮玉起床,帮她草草梳洗装扮了一下,搬把椅子让她在廊下坐了,权且拿她当烟玉。
薛暮紫的诊所是董家原先的大门堂改成,诊所大门就是董家的老大门,所以进巷子必先经过诊所。日本人既是来查户口,没有说放过第一家不查,反绕着院墙先来敲董家现在的大门的,烟玉的估计真是一点不错。
心碧身子贴在诊所后墙上,听着前面诊所里日本人叽哩咕噜的问话,又听见薛暮紫故意扯得很响的应答。薛暮紫无非要让后面听见动静,好随时掌握机会。心碧到了此时,也就豁出去了,一点不觉得害怕。烟玉把手伸过去,放在心碧手心里,小声说:“娘,到时候托我一把。”心碧说:“知道。”
这时候,听得薛暮紫在前面拖长声音喊了句:“太君走好啊!”心碧对桂子做个眼色,两人一边一个抱住了烟玉的腿。墙上的小窗户打开了,薛暮紫探出头来,催促道:“快!”心碧和桂子猛一提劲,烟玉趁势身子一纵,胳膊已经搭上窗台。心碧和桂子托了她的脚往上送,烟玉自己又收腹提气,整个人哧溜一下子就从窗户里滑了进去。里面自然有薛暮紫接着。
心碧和桂子掸去衣服上沾着的灰,门在这时才被砰砰地敲响。桂子要去开门,心碧拉她一把,自己跑去开了。门口的三个人,一黄二黑。穿黄的是日本兵,上刺刀的三八大盖背在肩上,板了一张焦黑的苦瓜脸,来者不善的样子。穿黑的是伪军二狗子,一人手里捧着户籍册之类的东西,另一人胳膊上挂一捆麻绳,不知是准备绑人还是干什么。
捧户籍册的伪军吆喝道:“查户口了!姓什么?”
心碧答姓董,家里拢共六口人,都是女人和孩子。
日本兵很不耐烦地咕噜了几句,伪军替他翻译,说是叫全家统统到天井里集合,拿出良民证来。心碧就到廊下搀了绮玉,心锦带着克俭小玉,连同桂子一起,一家人站在了一处。
心碧站的位置故意在绮玉前面,指望多少能把她遮掩一点。不料日本兵抬眼在几个人中间一扫,马上就发现了绮玉。发现绮玉的同时,他那张苦瓜脸有了笑意,大叫一声:“花姑娘的!”伸出枪刺,只轻轻一拨,把心碧拨到了旁边,再一伸手,揪住绮玉的衣襟,不费事地把她拎到了人前。
空气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心碧的一颗心咕咚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她用劲咽了口唾沫,不住声地提醒自己:别慌,别慌,别让人看出破绽。她拍了拍克俭的后背,又拉过小玉,把她的脸贴向自己腰间,意在鼓励他们沉住气。她想这一定是个偶然,日本人不可能上来就发现有异。
绮玉身子晃了两晃,勉强才算站稳。因为慌乱和愤怒,她苍白的脸上慢慢浮起两团红晕。此时的绮玉,因为大病初愈,清瘦的脸上眼睛奇大,嘴唇极薄,鼻梁也显得精雕细刻般格外挺秀,尖尖的下巴两个手指就能捏住,肩、颈和腰肢都细溜溜的,不胜清风似的,从上到下别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病态之美。
日本兵拿着烟玉的良民证,对照绮玉看了又看。同是姐妹,岁数相差不大,眉眼鼻子原是有几分相像的,只因绮玉瘦得厉害,日本兵看她就有了一点似是而非的疑惑。他鼻子里“嗯”了一声,把那张良民证递给旁边的伪军。心碧知道他们有疑,没等伪军发问,抢先赔了个笑脸:“老总,我女儿刚刚大病一场,人都瘦得脱了形,是从阎王爷手上抢回来的一条命呢!”
日本兵忽然就抓住小玉,把她从心碧肘弯里扯出来,一迭声通问:“你说,是不是?”
小玉原就胆小,几时见过这种阵势?浑身一哆嗦,一泡尿哗哗地流下来,地上眨眼间湿了一片。日本兵脸一沉,抬手打了小玉一个巴掌。小玉站立不稳,跌倒在地,顷刻间鼻子里流出红殷殷的血。心碧尖叫着:“你不能打我的孩子!”扑上去抱起小玉,搂住不放。
日本兵恶作剧似的,转而端起枪刺,搁到了心锦的肩上,喝道:“你的,说!”
心锦一双小脚再也支撑不住这么多的恐慌,双膝一软,身子猛然跪伏下去。她两手撑住膝盖,努力要站起来,日本兵却故意用刺刀压在她的肩上。双方僵持了好一会儿,日本兵忽然拿开枪刺,哈哈大笑。也就在此时,心锦终于昏晕过去。
日本兵把这老老小小捉弄够了,短胳膊一挥,领着两个伪军到后面各处搜查。这边心碧丢下小玉来扶心锦,叫克俭帮着掐她的人中和虎口,桂子忙不迭到厨房取了凉水,拍在心锦额上,片刻之后人才悠悠地醒转过来。
一场混乱就这么过去了,总算是有惊无险。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
当晚,心碧一家人正围在厨房里喝粥,那个苦瓜脸的日本人忽然闯进了门来。他不知在哪儿喝得醉醺醺的,进门带了满身的酒臭,乜斜了一双血红的眼睛,口齿不清地喊:“花姑娘的,我的,要!”
绮玉身子虚,下午多站了会儿,心里就发慌,手脚也冰凉,早早上床歇着去了,饭桌边坐着的是烟玉。日本兵冲进来的时候,全家人因为猝不及防,刹那间像被施了定身法,嘴巴吃惊地张着,筷子在手里捏着,泥雕木塑般不能动弹。
日本兵踉踉跄跄走到烟玉面前,脑袋伸出来,左看右看。他虽说喝得醉了,也还没有醉到认不出人的地步。他十分惊奇,中国的花姑娘怎么一天之中能变出几副面孔,下午还是个一弹就破的薄薄的纸人儿,晚上就成了绢制的涂上了美丽颜色的偶人儿了了
他好奇地伸出手,去托烟玉的下巴。偶人儿更生动,搂在怀里大大的舒服,他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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